什么样的尸体连法医都怕? 真实解剖手记:一个法医的死因调查簿 查看详情 进度条 0:00 36:17 出现场回来那晚,我失眠了。 办公室越来越静。只有不远处的电磁炉持续发出「咕嘟咕嘟」声。一股一股白色蒸汽喧嚣而起,满是不安。 锅里煮的,是一块女人的骨头。 对着电脑,我眼前是今天的现场照片与写了一半的命案现场分析报告。 先用洗衣粉水煮掉尸体一小块盆骨上的肌肉和软组织,再观察表面凹凸沟脊——这是我常用的确定死者年龄的办法。 四下俱黑,只有屏幕上的照片荧光闪烁。 她蜷在行李箱里。没有头,没有四肢。 白色水汽继续升腾,弥漫。 这是我与无头女尸的对话时间。 一 握着 24 号银色手术刀,刀尖轻触她皮肤的瞬间,我的手顿了下。 我感到了她皮肤尚存的柔软。 不锈钢解剖台冰凉。我双脚开立。头顶一圈强烈的冷光。 鼻腔里充斥着一股特有的气味,冷嗖嗖地,越来越浓,似乎要钻进我的脑子。水和消毒液也盖不住——她正一点点腐烂。 解剖刀从她颈部正中切入,刀尖在黑绿色的皮肤上缓缓下划。 第一根肋骨还没有骨化。 刀尖继续向下。一字切开胸腹,脂肪不多,没有妊娠纹,没有手术疤痕。 死者年纪不大。 屋里的抽风机不间断发出「呜呜」声,像是哀嚎。 她四肢断开的地方,长骨参差不齐地从乌黑的肌肉中支棱出来,异常突兀。 分尸的手法相当粗暴。 这种创口表明凶手既没有经验,也没有耐心。 或许是时间不足,或许是空间有限,还可能是焦虑所致。 第一现场也许就是某个简陋的出租屋。我心中暗暗想。 二 无头女尸被发现时在河岸边,8 小时前。 等我赶到那,一条长长的警戒线已经将整个河堤路拦住。 警戒线外,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,他们将目光跨过警戒线,汇聚到 30 米外的河滩——几个警察与一个孤零零的行李箱杵在那里。 其实我已经记不清,今年来过这里几次。 不远处的巨大桥墩总像在帮我们,多具上游飘来的浮尸被它阻隔,搁浅在这片河滩。 从勘查车上拎下箱子,我穿过人群,朝抬高警戒线的治安队员点了下头,微屈上半身,钻进警戒线,也钻进新案子之中。 一个黑色拉杆箱倒扣着。箱子 24 寸,拉链打开,箱底露出的部分,看得出是人的躯干。 「还有其他人动过尸体吗?」我边戴手套边问。 岸边吹过一阵风,裹住尸体特有的气味。几个警察忍不住捂着鼻子。 「没有。就报案人好奇拉开拉链,其他人没动过。」看他难受的样子,应该是个新警察。我顺手将自己的口罩递了过去。 躬下身,我小心地平移开箱子,挥了挥手。 苍蝇四散。 死者下身赤裸,上身套了件残破的深蓝色外套。 我注意到箱子里有些衣物残片,拿了几块拼在死者上臂的破口处比较。吻合。 我蹲下去,拉开衣服,伸手按压她的腹部。硬邦邦的,那是肠道充斥了腐败气体。 五天以上。我圈定了大致的死亡时间,考虑到天气因素,再早的话可不是这种衣着。 案发现场,法医给出的一些基本判断往往会影响最初的侦查方向,这总让我想起当堂考试。 我不知道这个姑娘的名字,她的容貌,还有她的过去。能告诉我一切,现在只有这具残缺不全的尸体。 一行人提着担架朝现场走来。 下河滩的路很陡。看着他们,我突然想到,凶手提着这么重的箱子,想顺着河堤斜坡下来可不容易。 是的,这里不但不是案发现场,甚至也不应是第一抛尸现场。 我把躯干包好,帮着大家小心翼翼地装进黑色裹尸袋。 看我们抬着黑袋子上堤坝,围观群众迅速向两边避让,让出一条宽敞异常的通道。 闪着警灯的勘查车没入车流,窗外人流熙攘,一切如常。 车里没人说话。 三 发现无头女尸的 4 天后,我在自家小区门口看到了为碎尸案张贴的寻人启事: 女性,年龄在 20-25 岁,身高 155-160cm,体型中等,身穿深蓝色长袖外套。 没有死者的面部照片。 一张衣物照是塑料模特穿着死者衣服拍的,衣服破口 PS 过,末尾还附上了那个孤零零的行李箱的照片。 4 天过去,我们依然不知道她是谁。 悬红告示遍布街头巷尾。我们的排查的失踪对象扩大到案发前后十天,侦查范围也由本地扩大到河流上游地市。 还是没有一个吻合。 很多天了,每晚 11 点,会议室里就烟雾弥漫,结束了调查的刑警们聚在一起开会。这样情节恶劣的碎尸案,一年也少有几起,他们会揪着细节一遍遍跟我确认。 案子没破,这样的会也不能停。 有次经过走廊上的长沙发,我忍不住数了数,那么小的地方,足足挤着六个外侦老爷们一块补觉。 没人报案,也没人露面。 解剖室那具无头女尸还在那儿,似乎真是顽强地等待着自己的头颅与四肢,等待着我们来讲述真相。 争论了很久,最终还是回到原点,回到现场。 拦截女尸的大桥是条主干道,连着周边数个地级市,与河流经过的地方并不完全一致。 一种质疑声开始占了上峰:那个黑色拉杆箱会不会是从桥上扔下来的? 如果是公路抛尸,那往往有类似汽车参与。这个思路之下,尸体发现地可能和第一案发现场距离很远。果真如此,我们的排查范围还得扩大,难度可想而知。 有的时候,漫天撒网也是办案过程的一部分,为的是给这些陷入困局的案子,争取一线生机。 可我不这样看。 「对第一现场,你有什么想法?」一天,队长突然把我叫到办公室。 「我还是认为,凶手是在附近河边抛的尸。」 我的判断基于女孩的行李箱和衣服,这两样物品我前后勘验了不下 6 次,非常熟悉,材质和牌子都很廉价。 我怀疑死者和凶手应该都是经济实力较弱的外来务工者,他们应该很少有大型交通工具。 其他的运输工具,不管是摩托车还是自行车,驮着一个尸体长时间暴露在外,没有凶手会傻到这样做。 我仍然坚持,排查重点应该聚焦在周边两三公里内的几个打工村。 一个错误的判断会耗费掉本就有限的人手和精力,更可能徒劳无果。排查圈究竟扩大还是缩小?现在我们就在这个十字路口。 「要不弄两个箱子实验下?」我问队长。 四 一周之后,我和技术组的同事来到那座大桥上。 我们手里提着两个行李箱。里面有近 40 斤的填充物,与无头女尸的躯干一样重。 冬日的河岸一片灰蒙,几百米的堤岸看不到一个行人,河水翻起浑浊的浪。 我在打捞上女尸的地方,望着大桥。 电话响了。 这是约定好的信号:准备就绪。 突然,一个方块状的黑影从桥上极速下落。「嘭——」,一声巨响。 像是引爆了一枚小炸弹,箱子一碰水面就爆开了,水花溅得老高,巨响穿过喧嚣的车流,直冲进我的耳朵。 待到捞上来,箱子所有拉链和线缝都被扯开了。冲击力很大。 我们抛下另外一个箱子。结果一样。 这意味着,如果凶手是从桥上抛尸,箱体一定会如此严重损坏。 而装无头女尸的行李箱是完好的。被发现时甚至还处于相对密封状态,只是因为后来尸体腐败,箱子才浮上水面。 可以确定,抛尸处并非大桥之上,很可能是上游河滩,那里也不应该很远。 我坚持的思路成了破案方向。 周边几个村的出租房成了排查重点,那里住着不少外来务工者。 如果案发第一现场是出租房,那么凶手很可能立即清理并退房。加上马上就要过年,凶手辞掉工作回老家再不回来,谁都不会怀疑什么。那时,我们就真是大海捞针了。 真凶逍遥法外,女孩至今无名无氏。那样案子就永远沉下去了。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。 我有些冲动,与同事一起来到周边村里的出租屋调查。 一间,一间,视野里并没有出现蓝色荧光——那种鲁米诺试剂遇到血迹的典型反应。 我放下手里的喷壶,站了起来。 长时间蹲姿导致的低血压让我头晕,室内除了执法记录仪闪烁的灯光外,一片漆黑。 「开灯。」 旁边的同事无奈地放下相机,打开了出租屋的灯,「多少间了?」 「第二十二间。」我回头看了眼记录本,上面写着一个月来我们勘查过的所有出租屋。 「会不会不是这些村子啊?开车丢的?你想,头和四肢都没有发现,万一真是上游远地方漂来的呢?」同事早就对这种看似漫无目的的搜查丧失了信心。 还有一个星期就过年了,空出来的出租屋越来越多,可第一现场还是没有找到。 我不是侦查人员,也不是情报人员,看不到视频监控,也分析不了数据,每天还有其它尸体排队等着勘验。我能为这个无头女孩做的,似乎已经到了尽头。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,那是我离凶手,最近的一次。 会是下一间吗? 头顶,出租屋的灯打在我脸上,冰冷,苍白,让我想起解剖台上的姑娘。 五 冷光照射,解剖台上,无头女尸安静如初。 我继续想象她的面容,继续解刨她的躯干,也继续拼图可能的案发情形。 我稍稍用力破开她的胸腔两侧。膨隆的肺露了出来。 轻轻捻动肺叶的边缘,细小的气泡散布,肺叶间还有一些深色淤血。这提示我,肺部有严重气肿。 是窒息死亡吗? 我剪开了心包,左心室表面同样散布着几个针尖样的出血点。 口罩下,我抿紧的嘴唇松了下来。要判断是否窒息,心脏有无出血点是很关键的一环。 一个画面在我的脑海里闪现—— 愤怒的凶手用力掐住她的喉咙,也许同时还摇晃、打击她的头部。她全力挣扎,但力量悬殊,缺氧加剧,死亡很快降临。 要再进一步确定是不是机械性窒息,还必须考虑中毒的可能。 银色的刀尖继续向下,胃和十二指肠里只有不到五十克的食物残渣。我用勺子一点点收进一个白色的圆形小盒,以备查验。 凶手应该是发现她没有动静,才停下手上动作的。可面前杵着这样一具尸体,该怎么办? 直接逃走的话,尸体很快就会被人发现,顺着住处信息就能被找到,不行。可外面到处是人和监控,拖这么大一个人出去太扎眼,也不行。 窗外车辆疾驰而过发动机的声音,隔壁住客电视剧的声音,走廊开门关门人流走动的声音,甚至一个咳嗽,一个喷嚏,一点点声响都可能让神经紧绷的凶手颤栗。 24 寸的行李箱装不下一个完整的人。凶手很可能这时想到了分尸。 他弓着身子,把尸体拖到厨房或是卫生间,抄起最顺手的那把菜刀,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把。他猛烈劈砍起来。 典型的无准备碎尸。是身边人作案? 凶手很快发现,碎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因为女尸四肢和颈部的创口上布满刀痕,且都不是落在关节位置,切口很浅,有些地方甚至不是直接砍断,而是暴力折断的。 他很累了,放慢动作切割皮肤和肌肉,那些纠缠的组织让他心烦意乱,砍到最后一点时,他用蛮力折断骨头。 大腿应该是先被砍下来的,可上半身还是放不进行李箱,他砍下她的双手,胡乱剪碎脱不下来的衣袖。 最终,躯干塞进了拉杆箱,剩下的四肢和头,另外装在一个或几个袋子里,衣服碎片则被顺手丢进了行李箱。 等到后半夜,凶手拉着装尸体的行李箱,从狭小的出租屋里出来。一路上担惊受怕,直到盯着行李箱消失在水面下,才松口气。 尸体在水中浸泡了数天,绝大部分生物物证已被水流破坏殆尽。 我取出无头女尸盆腔里的子宫,用棉签提取了一份擦拭物。河水没法冲刷到子宫内,如果有到达子宫的精子,便会留在这里。 我将所有的脏器摆回原位,开始缝合。 她能告诉我的,似乎都告诉我了。 六 大桥拉杆箱实验后,回警队的路上,我收到了女尸的 DNA 检验结果。最后收集的那几根子宫棉签派上了大用场。 一个男性的分型被检测出来,并且和女死者的分型符合单亲遗传关系——通俗点讲,死亡的女孩肚子里,有一个正在成形的胎儿! 一尸两命。 胎儿的父亲是谁?女孩会不会是因为这个胎儿而遇害的? 更奇怪的是,即便是意外,怀有身孕的女孩失踪半个多月,竟无男友或亲友报案。 「你说死者有没有可能除了认识凶手,就没有家人朋友?」看着一张张行色匆匆的面孔,我忍不住和同事嘀咕。 「这谁知道啊,或许没人关心她吧。」同事一脸无奈。 我有时会想象这个女孩的脸。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,现在的她应该也和这些行人一样,奔波在晚高峰的车流里。 女孩的死亡乃至分尸,安静得有些吓人。警方的 DNA 数据库里没有比对出死者的身份,也没有胎儿父亲的线索。两人都没有前科。 破案的一丝光亮转瞬即逝。解剖台上的女孩在等,我也在等。 对不起啊,我只是一个法医。 读大学的时候,这专业还没什么人知道,班里 29 个人,包括我在内,28 个是调剂过来的。入行之前,觉得法医能勘破死亡的表象,还死者一个真相,是件挺有意义的事。但十几年过去,还留在岗位上的同学不到 1/3,我自己整理的未破命案就要有五十宗。 这当中,有物证齐全就是逮不到人的,也有知道凶手身份,但就是查无此人的。 干得年头越久,手上的沉案就越多。 每一宗都是心里的坎。 跨过这些坎,才能接新的案子。可一旦跨过去,又会歉疚,谁给这些死去的人一个交代?尤其是这种无人知晓,无人在意的女孩? 破案有时就差一个契机,但契机究竟明天来,还是永远不来,我无从得知。 这就是这个职业的宿命。 七 这个冬天过了一半。 大年前最后一天,警队组织了简单的年夜饭。 无头女尸案不但没有破,不久前又来了第二起女尸案,一样的无头,一样的也是没有亲属报案。不过第二起与之前这起作案手法完全不同,应该不是一个凶手。 我知道侦查那边的压力更大,好几个兄弟都连续一个月加班,每天早出晚归。都知道碎尸案要找尸源,但两个案子偏偏都卡在这一环:没有家属报案走失,也没有工厂反映员工失踪。 明天就是新年了,难道两个女孩的家人没有发现,人不见了? 刺骨的寒气打在窗玻璃上,起了一层白气,屋里人声吵嚷,大家纷纷举杯。 队长挨桌敬酒。到了我,我端起可乐。 「咦,你丫今天又值班?」队长有些意外。 「等会儿回去还有活要干。」我一口干了。 「有什么过完年再说。」队长一仰头,杯也见了底。 借着值班的理由,我溜回办公室。 电脑还开着,屏幕上依然是碎尸案现场和无头女尸的照片。 数不清是第几次打开这些照片了,闭上眼,我甚至能清晰地复原每一道伤口的大小、深浅、走向。 我新建了一个文件夹,把所有和女孩碎尸案相关的文件都放了进去。 「未破命案」——我给文件夹重新命名。没破的案子又多了一宗。 从业 16 年间,我碰到过不愿跟我握手的死者家属,不愿跟我同桌吃饭的熟人。 16 年间,我也出过各种「血洗地」的现场,下不去脚,我用踏板铺出一条路。 16 年间,我还很多次遭遇水浮尸体,死者皮肤发白脱落,我就把他的手指皮肤「穿上」,戴手套一样去帮他按指纹。 也是 16 年间,在高腐尸体的现场,我必须不停跺脚,驱赶恼人的蛆虫。还得小心翼翼它们钻进裤管。 我们是法医,只有面对无言的尸体,拼命对话,拼命破解他们留下的密码。 关掉电脑的一瞬,我仿佛看到一个女孩正缓缓沉入水底。 但每个睡不着的夜晚,我都会点开这个无头女尸案文件夹,浏览一遍,关掉——这个习惯,我改不了。 案子沉了,我的心却一直浮在那儿。 八 转年 11 月,冬天又来了。 一年当中,不断有新案发生,也不断有新案被破,只有这个案子的档案袋一直躺在我的柜子里,沾了一层灰。 11 月 5 日临下班时,我收到一条微信,眼睛刚触及到屏幕上那短短一行字,我就猛地放下杯子。 「砰」的一声。 办公室其他人吓了一跳。「没事,没事。」我讪讪地笑道。 「什么喜事?」大家带着疑惑看向我。 「呆会儿吃饭我请客!去年年前那个碎尸案,对出人了!」 胎儿的父亲找到了。 从采集的信息来看,嫌疑人就在案发附近的打工村活动。 那里,正是当初我重点排查出租屋的地方。 我曾和他无比靠近。 但一年以来,我没有放弃追踪,他却放弃了隐藏。 男人和工友斗殴,被人报了警,警方登记涉案几人的信息,采到了他的血样,这才有了现在的比对结果。 是时候整理出那个沾灰的档案袋了。 当晚十一点多,我接到队长的电话,嫌疑人到案,已经初步交代了杀人过程。明天一早,指认现场。 挂掉电话,我在黑暗中静静坐了很久。徒劳扑腾了无数次,终于拉住下沉女孩的手。 第一现场是出租楼一楼,一个不足 10 平米的房间。卧室连着厕所,屋里仅有一张床,一个矮柜。 这样的构造和摆设,我太过熟悉。自作主张排查出租屋那一个月,这样的房间我看了不下 20 个。 只是没想到,因为房东不肯退押金,男人也不愿损失那几百块,杀人后,他竟然在案发现场又住了两个月,刚好避开我们那一轮对退租出租屋的排查。 最近的时候,我和杀人凶手最初仅仅隔着一道 5 米的小巷。 找到他了。 过去一年的等待和煎熬,都有了意义。 这个房间在凶手之后又经历了两任租客,现场已被多次清洁,连床板都换过一次。反复搜寻,也没有任何案件相关的痕迹。 出租屋门口虽有监控,但时隔一年多,已经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。 「怎么杀她的?」我摘掉手套,冲着这个二十岁出头,消瘦的年轻人问道。 他低着头,不时瞟我一眼。在那张年轻的脸上,除了睡眠不足的憔悴,我看不出任何情绪。 「掐死的,我也不想,我是一时失手!」瘦弱的男人怯生生地埋下头,避开了我的视线。 那时女孩与他同居在这间小屋子里。 女孩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,时不时会找男人要钱。两人平时经常为琐事争吵。 一天,女孩被男人撞见和别的异性聊天,两人起了争执,女孩摔门离去,一走就是两个星期。回来就告诉他自己怀孕了,要他负责,男人并不相信。 怀孕的事情纠缠了两个月。 案发当晚,女孩又提起自己怀孕的事,让男人给钱,去医院检查,两人再次吵起来。后来升级成打斗,气头上,男人失手把自己的女友掐死了。 听他说「怀孕」那两个字,我觉得刺耳。 我几次张口,想告诉面前的男人,女孩真的怀孕了,孩子就是你的!但说出口的瞬间,又变成一句不带任何情绪的质问:「掐死之后呢?」 他跑去网吧玩了一晚上,第二天中午推门进家,女友的尸体依然躺在那里。 男人知道门口有监控,没法直接处理尸体,只能用菜刀把女友砍成几块,第二天趁着天黑,把装尸体的行李箱扔到了河里。 还差女孩的四肢和头。 九 男子带我们走到两百米外一个小河道边,示意我们,这里就是抛尸地点。 小河的水面七八米宽,河道中心水深也不过两米,这里和发现尸体的大河相通。当大河退潮开闸的时候,水流会变得湍急,行李箱八成是开闸时顺着水流漂进大河的。 我摸了摸冰凉的河水,「先从这里捞!」 民警叫来两个有下塘经验的治安队员,又借来了两套连体橡胶服。 如果这里找不到尸体剩余的部分,从这个抛尸位置到发现躯干的三公里内河道,都要靠水警和专业潜水员了。 一个队员将脚伸进了河水,水渐渐漫到了他的胸口。 刚走到嫌疑人指定的位置,队员就举手示意,发现了异常,「踩到东西了!」 打捞上来的是一个骷髅头,白花花的。我赶紧戴上手套,小心翼翼地接过来。 纤细的颧骨,平坦的眉骨,细小的耳后乳突结节,还有整体偏小的颅骨——这些特征无不提示我,这是一个女性的颅骨。 是她。 头骨捞上来的瞬间,薄弱的证据链完整了。 如果不是因为男人的那场斗殴,这一幕可能会迟来很多年。 我把颅骨静静放在一边,带着脚镣,被警绳捆绑着双手的男人,也缓缓在颅骨边蹲下了身子。 时隔一年,这个冲动暴戾的男人,终是把自己,连同真相,推到了我的面前。 他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向一侧歪倒,旁边两个刑警架着他的双腿才勉强撑住。一年前那个惊悚的夜晚,此刻,也许正在他的脑子里重演。 随后,在同样的位置,又发现了两个下肢和一个上肢的尸块,上面的人体组织已经完全皂化,像一大团深黑色的污泥敷在白花花的骨头上。 不是家人,不是男友,而是我,一年后第一次看到她。 我们终于见面了。 十 三天后的下午,我捧着一个牛皮纸袋去二楼找外侦的胜哥,袋子里是女孩碎尸案的鉴定书和现场档案。 他正倚着走廊的墙壁抽烟,我递过档案袋让他签名。忍了几次,我还是问出了压在我心底一年多的疑问,「这个女孩没有家属在这边吗?」 「有,就在隔壁市打工,父母都在,还有一个哥哥。」胜哥接过笔潦草地签了名,头也不抬地回答。 通过嫌疑人的交代,胜哥获取了死者姓名,根据身份信息查到了女孩的家。 她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,远离故乡独自在外打工,她不仅有父母兄长,而且住址距离案发地很近。这家人在当地打工近十年,经济状况也不算差,有一间小二手房,算是定居了。 就是这样家庭的一个女孩,一年时间里,父母哥哥没有收到任何女儿的消息,却压根没有一丝怀疑。 直到胜哥找过去,他们才知道女孩已经遇害一年多了。 向家里人了解女孩的状况,他们表示只听说女儿在该镇打工,但具体工作单位不清楚,住在哪也不清楚;知道女儿有男友,但不知道叫什么,更不知道女儿男友的电话。 亲生的女儿,似乎是个不存在的透明人。 我不知道这个家庭的背后有多少秘密。 胜哥告诉我,他对家属说尸体需要领回去自己处理的时候,他们最担心的,是需不需要给殡仪馆保管费。如果要的话,就不来处理尸体了。 「他们还想让凶手赔钱,」胜哥神情黯然,吐了个烟圈。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,「喏,这个你签了吧。」 是女孩的死亡证明。 当你在为死者鸣不平的时候,血缘上最亲近的人在乎的,却是能否最后捞上一笔。 我很想爆两句粗口,但到了嘴边也只是叹息了一声。每一具尸首的背后,都至少有一个冷漠而讽刺的世界。另一具相似的女孩尸体,依然摆在殡仪馆,了无音讯。 胜哥靠在墙边,缭绕的香烟遮住了他阴郁的表情。 我有很多次机会能看到女孩的样貌,只要在警方的系统里输入她的信息。 但我知道,她需要的是真相,不是同情。 接过女孩的死亡证明,我在死亡原因一栏工整地写下五个字——机械性窒息。这张纸,我一年得签个上百张,但这次签的时候,我由衷地希望,下一张的名字,属于另外那具没有音讯的尸体。 一束冬日阳光打到不远处大楼的玻璃上,又反射过来,我眯着眼,隔着玻璃望出去,满眼金黄。 直到今天,我还是不知道这个女孩的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