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漂女之死:骗过20 年老法医的「完美犯罪」 真实寻凶手记:京城重案组的人性档案簿 查看详情 进度条 0:00 46:19 警察和法医也会犯错。我常常对亲友很无奈的解释这一点。 然后我就会说起这样一起案件。那个女人,坐在马桶上,脖子和水管之间牵着一条绳子,舌头伸得老长。我们都以为是自杀。 如果不是小陈,这可能就是一场完美谋杀。 2015 年 3 月 5 日,北京刚下完最后一场雪。 大清早,我就接到值班室电话,要出一个非正常死亡的现场。「好像是吊死的。」 新来的小陈不接电话,我在门外敲了半天,他才不情愿地顶着个大鸡窝头出来。 小陈是南方人,平时我带着他办案。小伙子烟酒不沾,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电视。没案子的时候,他能看整整一天。大家其实都觉得他挺没劲的。 案发地位置卓越,里边却脏乱差,整个小区连一个监控摄像头都没有。这个华明小区建于上世纪 80 年代,大多是外地租户。他们抱怨物业太差,物业则说都怪你们不交物业费。租户代表接着怼,说就这破物业还让交物业费! 小区居民楼上油漆出现龟裂,生锈的铁门旁边是新装的对讲装置。 小陈和我走上顶层,正中间 702 室的防盗门敞开着,门口拉起一条蓝白色的封锁线。 一个 30 来岁的男人将半个身子藏在防盗门后面。他穿着一身嘻哈人士的奇装异服,看着有点傻,也有点晕,脸颊沾着污迹,眼神迷蒙地看着我俩。 他的姐姐死了。 死者赵翠玉,34 岁。她父母早亡,十年前孤身来北京打拼。这个弟弟完全不着调,没像样的工作,时不时靠姐姐接济。 两个礼拜前,姐弟二人因钱发生争执,赵翠玉直接挂电话,拉黑。 十多天过去,姐姐的电话一直打不通,弟弟怕出点什么事,赶来北京。他只知道姐姐的快递地址在这个小区,但不知具体房间,于是报了警。 没人开门,派出所民警开始紧张了,马上打电话给开锁公司。 门一开,是两幕情景: 屋内窗帘紧闭,半明半暗。 正对玄关的厕所敞开门,一个女人坐在坐便上,扭曲着。 民警一个没拉住,近视眼弟弟凑了过去。没到一秒,他就像炸了毛的猫一样跳回来,嘴里带着哭腔:「这是我姐家吗!?」 我们到的时候,技术队民警正围在厕所门口对着里面拍照,闪光灯闪烁,吱吱响。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漂女孩的家,两室一厅,屋子不大,地板墙壁破旧,家具却很新潮。 桌下放着半箱牛奶,冰箱里有六瓶杂牌啤酒。客厅里摆着块小小的瑜伽毯,上面是五部一模一样的诺基亚老人机。 最惹眼的,是客厅一角那只硕大的松鼠。大概因为来了生人,它在笼子里扭曲,跑跳,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。现在,屋里只有它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。 而它的主人,正吊在卫生间里。 这个神秘女人身穿红色睡衣,面部青紫,肿胀,吐出舌头,像对着我和小陈扮鬼脸。 离尸体最近的,是蹲在地上的老法医。他侧着脑袋冲我挥手,让我过去。 我准备拉上小陈,结果他一扭脸,跑旁边房间做笔录去了。 在小陈家乡,老人管死人叫「阴身」,说接触多了生不出男孩。他曾经被老刑警抓住耳朵臭骂:「不碰阴身没问题,但你他 X 的一个重案队的,连看尸体也不敢就不对了吧!」 记得有次他独自受命,在冬天大半夜里看守一具喝多了的「路倒儿」。等 120 过来,护士看到小陈站在路灯底下哆哆嗦嗦,边上吐了一地。 等检测完说「路倒儿」没死,小陈立刻就不吐了,接着眼泪唰唰地流。 现在,只有我一个去看尸体了。 我勉强钻进坐便和墙壁间的空隙,对面那张黑脸越靠越近。我深深吸了口气。 死者赵翠玉臀部勉强搭着坐便,双腿杵在地上,两手看似随意,实则僵硬地丢在身后。 看起来死了三四天,还好没出味。 一条细细的电线围了两个圈,套住赵翠玉的脖子。电线末端呈八字型,拴在背后的水管上。 又靠近了点,赵翠玉脖颈上的红印愈发扎眼。 我再度确认她不会动了,才把目光转向她的双手手腕——上面有几道浅浅的划痕。 试探伤。 现场人越来越多。死者弟弟壮起胆子,问我什么意见。我说得等尸检结果。他瞪大双眼,说你们就这么对待纳税人是吗,明显是谋杀! 「我姐姐没灾没病,还买了这么多吃的,怎么可能自杀!?她那么善良,死了松鼠谁管? 」 他越说越激动,完全不听我说,随后突然一把挣脱我的胳膊,闯进卧室,四处乱翻,想寻找他杀的证据。 几个民警劝阻他别破坏现场。他愣愣着眼睛盯着我们几个人喊,「这是我姐家!」 我继续抽烟,默默看着。心想自杀本身就是很突然的事,动机也很复杂,可能是报复,也可能是抑郁。 我记得接过一个案子。某个 45 岁,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发现老公多次嫖娼。她不哭不闹,联系上一个中学时代和她暧昧过的有妇之夫。 在家里「办事」到一半,女人笑着说要去重新打扮一下,锁上卧室门,光着身子径直从 14 楼跳了下去。 一瞬间,两个家庭毁了。她给情人、老公还有我们警察,留下一个大大的烂摊子。 可谁能说得清是为什么呢? 死者赵翠玉的弟弟翻腾了半天,在卧室床头柜上找到一张粉色小便签。他不说话了。 上面用娟秀的小字寥寥写了几行遗书,大意是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了,父母也早没了,自己活着没什么意思,早就觉得自己是抑郁症等等。 署名正是赵翠玉。 赵翠玉的弟弟喃喃地说,从小和姐姐一起上学,他认得姐姐的字。 就这样,家属认出了遗书字体,没有异议。 现场勘查显示,家门是反锁的,没有暴力开锁痕迹,屋里也找到了家门钥匙。金项链,钻石戒指等等贵重物品一样未少。 没几天,法医出具了鉴定报告,符合自主缢死。 表面上看,这起案件与其他自杀没什么两样。 但现在回过头来想,最容易出错的,往往是让人不假思索就做出的判断。 小陈不敢看尸体,却对现场查了一遍又一遍。 正当本案卷宗要作为自杀转交出去时,小陈突然拦了下来。 他发现了疑点。还是两个。 第一,赵翠玉手腕上的试探伤是什么东西形成的?家里没找到对应伤口的锐器。其实这个问题答案有很多种可能,也许是刀片,铅笔,用完就扔了。谁知道呢? 第二,赵翠玉到底有几张银行卡?她钱包里有工农建商几张卡。但小陈发现,厨房里有一台崭新的果汁搅拌机,上面贴着「招商银行敬赠」字样,字如米粒,不细心根本看不见。不过这个能说明什么呢? 两个疑问并非绝对,而且也因为是小陈提的,队里不少人更不以为然。 小陈身上有个警察一般少有的缺陷,不够爷们。175 的个子,说话居然嗲嗲的。 有次跟我们去解救被拐儿童,他在车上气势如虹,敲门时喊:「你 X 的快开门!」 结果嫌疑人真把门打开,还挺横。小陈立刻软了,「你好,我们想找您了解点情况!呵呵。」 队里几位元老看不上他,「嘴里像含着根笔,大舌头郎几,问嫌疑人也是小孩子打醋,直来直去。傻 X 才撂呢」。 不知道赵翠玉这次小陈哪来了股劲儿。他说要试试,就去招商银行查找死者名下是否有卡。 这一查不要紧,全队人都冒出了冷汗。 法医鉴定出来的死亡时间是在 3 月 2 日凌晨到 3 月 3 日凌晨之间。 邪门的是,银行记录显示,就在 3 月 7 日,赵翠玉去世数天后,她名下一张招商银行卡,竟然被人从柜台上取走了 36 万元现金。 是谁拿走了死人的钱? 这个休息日,全重案队被迅速召回,研究这会不会是一起谋杀案。 开会前,队长给老法医打电话,让他再度确认尸检结论。 老法医平常脾气火爆,现在说的斩钉截铁,「肯定是自杀!心血里没有验出毒物成分,脖子上的勒痕角度符合自自缢,身上没有抵抗伤痕,倒是手腕上有明显的试探伤。是自杀!」 很遗憾,我们有着二十年工作经验的老法医并非电视剧里的秦明。 重案队会议室大屏幕上开始播放银行的柜台录像。 取款的也是个女人。还竟然有着和死者赵翠玉同样浑圆的额头,丹凤眼,披肩的中长发。 当工作人员称呼她名字时,女人的反应有点慢。接过现金,塞进书包,她慢吞吞地走出大厅,走出了监控探头。 队长问大家怎么想,大家全都脸朝桌子,挠脑袋。 自杀,还是他杀? 窗外狂风大作,窗户沙沙作响,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在咆哮。心生恐怖。 最终队里分成两派。我师傅老猫这一派老成持重,坚持认为自杀。 另一派大多年轻,认为其中有鬼,但人数少。 小陈则坚信:「这是一场近乎完美的谋杀。」 老同志笑了,说你当这是推理小说吧!几个老刑警也附和着笑。 「有人能写出来的,就一定有人能干的出来。而且赵翠玉很开朗,没有自杀的理由。」小陈勉强跟着笑,却不松口,他声音不大,却逼着你仔细去听。 「自杀需要理由吗,你不是还抱着东西要往水里跳吗?」老同志颇有深意地和周围对了一下眼神,引来一片轰笑。 小陈这个「梗」队里无人不知。那年全队到河边一个度假村玩,遇到上游小水坝决堤。水刚漫进屋子,小陈一把抄起零食与扑克牌,扔进水里。「不行了!水太大了!赶紧跑吧!」说完穿着短裤就要游出去。 后来大家都开玩笑,说小陈有强烈的自杀倾向。 我本来也不相信老法医会出错,但此刻我突然想到,自己内心深处如此相信法医,是不是因为愿意相信它是真的,这样案子就可以快些结束呢? 最后,我投了小陈一票。他没想到我身为老猫哥的徒弟,会这么支持他。我看到小陈在众人面前绷紧的肌肉松了一下,脸上在笑,眼框有泪。 队长摸着光秃秃的脑袋,进屋了。过了会儿,他拿出一张立案决定书,上面写着几个大字——「赵翠玉被盗窃案」。 「不管怎么回事,先把案子立了,开展调查,过两天家属来讨尸体火化咱得有一说法!」 我们开始调查赵翠玉的社会关系。 有时人真是经不住查的。赵翠玉名义上是个单纯的推销员,但调查显示银行卡里总有大额资金转账进来。 手机里可能还有更多秘密。不过赵翠玉的手机是不多见的外国品牌,打开锁屏不易。我们当然都知道有个最快的办法——用尸体的手指开机。 我和小陈来到法医鉴定中心。 揭开白色的布单,几天不见,赵翠玉的尸体变得透明,脸上的血管像是布满了青蓝色的蜘蛛网,看上去很狰狞。 我知道小陈不敢,接下来准备自己「动手」。 没想到,小陈缓缓地用手势拒绝了我。他两个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尸体。走了过去。小陈一手拿着手机,一手牵起赵翠玉的手,摁开了手机锁。 赵翠玉的最后一条通话只有十几秒。时间在 3 月 3 日凌晨两点,看来那个时候她还活着。 那个电话挂断后,赵翠玉还给对方发了一条短信:不就是欠你点钱吗,至于吗?你怎么就这么牛逼呢? 号码没有名字。 小陈和我如获至宝。当时我们都以为,真相要来了。 一查,机主是个刚毕业一年的大学生,22 岁,农村出身。在国企工作一年多后他辞职了。 奇怪的是这个男孩现在住在北京有名的别墅区里。虽然名下没车,但他多次送修一辆河北牌照的豪车——玛莎拉蒂。 晚上十点多,我们在一家桌球俱乐部找到了他。 一个陪杆的短发女孩叼着烟卷凑过来,要我单独陪她去储物柜挑个顺手的杆。 走进储物间,我亮了工作证。女孩吐出烟卷,答应配合,眼光里甚至有些兴奋。 转了一圈,她回来告诉我们:「他在 13 号台」。 我们四人悄悄走过去。 警队审讯室内。 我们用案件信息点他,「玛莎拉蒂男孩」一脸茫然,自称完全不认识赵翠玉。 「那天凌晨,确实有个陌生人给我打电话。但我接起来只听到很微弱的声音,有点像喘息,又有点像呻吟。」男孩说,还没等自己说话,对方就挂了电话。 一查这个「玛莎拉蒂男孩」的开房记录,我们就明白了---他和一个 43 岁的女领导多次开房。 凌晨一点多,女领导找了个律师过来。对方拐弯抹角套我们话。队长明白他的意思,告诉他,我们只侦察刑事案件,其他和女领导之间的问题和我们无关。 律师听完后肩膀一松,匆匆见了男孩一面,就走了。 男孩满怀期望的心落空了,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。 再次审讯时,男孩急了。他脖子抻的老长:「我就不明白,你们到底找我什么事,我是真不知道!」 小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。他不肯放弃,不久就请来了总队的测谎专家。 测谎室里,心跳,血压,皮肤电数据在屏幕上不断显现。 测谎室外,小陈听着屋里传来的对话,拳头攥的指节发白。 半晌,结果出来了,几个关键问题指标全都是阴性——真话。 小陈一拳擂在墙上,沮丧地蹲了下去。忙了一整晚,全泡汤了。 隔天夜里 7 点多钟,传唤时间已经 24 小时,我们不得不释放「玛莎拉蒂男孩」。 男孩钻进了朋友开来的那辆蓝色玛莎拉蒂轿车。车尾部有块明显的三角形划痕. 一个刑警故作夸张地绕着车转了一圈,啧啧调侃说车不错啊,但后面怎么也不修啊,怪难看的。 「修一下得十万多。」男孩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。接着无奈地笑了一下,说,「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开的上了。」 漫天星光闪耀,街灯延展如带。 小陈目送着雪亮英挺的玛莎拉蒂飞驰而去, 然后一个人躲进宿舍,哭红了眼睛。 数天后,侦察毫无进展,家属又那边不断投诉。队长决定,将案件移交给侵财队开展工作. 就在办理移交的过程中,小陈像阵风一样闯进会议室,他双眼红肿,手里拿着叠厚厚的通话记录。 「我找到证据了!」 通话记录上显示,在案发前后,有一个神秘的手机号曾经和赵翠玉有过联系,但是在手机上,这个号码被删除了。 而且,这张电话卡是专卡专用。案发后,立刻就办理了注销。 就在死者账户被取款当天,该号码和另一张专用电话卡有过通话记录,以及发送了条短信,短信内容很短,只有一组数字----死者那张招商银行卡的账号和密码. 队长沉吟良久,从侵财队侦查员手中拿回案卷。 「最后给你 3 天时间。」 小陈默不作声,直视着队长,用力点了点头。 那 3 天里,小陈充分展现了人类的极限。 他通过电话查询单,找到了赵翠玉的闺蜜——一个因为卖淫被行政拘留,最终取消幼师资格,现在卖服装的妙龄女郎。 我俩找到她时,这女人正挤在服装批发市场,吐沫横飞地和顾客还价。 小陈一向不会问人,再加上队长三天的紧急时限,让他有些失控,还没聊上几句,两人在过道上吵了起来。 小陈说你在这和我装什么,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干嘛的? 没想到她掐着腰,直接大声用方言呛了回来:「呦!警察牛逼呗,你让大伙看看你那德行,南蛮子一个,说话都说不明白,还办案呢,回家奶孩子去吧,假娘们!」 小陈后脑勺的发根都在闪闪发亮,说话结结巴巴,根本接不上话茬。 我上前圆场劝了半天,女人才气呼呼地坐下。我直言不讳地告诉她,赵翠玉死了,希望她能帮忙。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,掐在腰上的手慢慢放下了。 女人告诉我们,赵翠玉是场子里公认的大姐大,为人直爽仗义。 这女人曾经被男人辜负过,大半夜抱着行李走出家门。赵翠玉语重心长地劝她:「女人自己没钱没本事,就是个挨欺负的命。男人都一个德行,没良心!」 她就这样,跟赵翠玉下了海。 小陈问下海是什么意思,女人一听他说话,翻了个白眼,你他妈明明知道还问。 我们这才明白,为什么赵翠玉抽屉里有那么多诺基亚老人机。 趁她消完气, 我赶紧问起赵翠玉的其他关系人。她说,最近赵翠玉应该也着了男人的道,对方成家了,曾是个军人,四十多岁,媳妇是个女大款。 男人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说真名,英俊而阴郁,干事雷厉风行。赵翠玉就是看中他的爷们样。 这个男人一直有着军人梦,反复拉着赵翠玉看潜伏,自己取了个名字叫「香山」,还经常带着赵翠玉去香山去玩,因为那是他曾经陪同首长开会的地方。 香山曾经是赵翠玉的客人。据女人所说,赵翠玉有个秘密的通讯录,里面清晰地记录着每一笔生意和熟客的名字. 得到线索, 小陈一路小跑上车,踩着油门就要回单位,把我留在后头,追了好几十米。 半夜两点多,我们拿着钥匙重新回到赵翠玉的家中,像两条狗一样四处乱刨,最终在鞋盒里找到了赵翠玉精心收藏的小本。 翻到最后几页,上面赫然出现两个字——香山。 香山的电话是实名注册的,对方是个 19 岁的男孩,他的父亲曾是军人,名叫李松岩。此人曾在军用机场工作,他的妻子,是某著名房地产公司老总的妹妹。 「就这样的人,能贪图那 30 多万吗?犯得上杀人吗?」有同志问道。 小陈陷入了办案人员钻牛角尖的状态,偏执而疯狂,谁的话也不信,只信自己手里那一丝线索。 他找到了号卡出售网点,那是一个杂志摊,老板 70 多岁,记不住卖出了哪两张卡,卖给了谁。 杂志摊旁边有个烟酒店,门口的屋檐下有个小小的探头,是店主为了保护停放在门口的奥迪专门安置的。 小陈调取了一个月之内的录像,回到办公桌电脑前,一点点地快进,慢放,回放。我就坐在他旁边陪他看。我俩为了节省时间,很默契地减少了喝水,节省去厕所的时间。 看到后来,我迷迷糊糊地摊在椅子上睡着了。一睁眼,小陈还在我身边不断地重复着动作,眼睛贴到屏幕上,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。 这天的小陈,看起来和平时一点都不一样。 从第一天早上九点多,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7 点,整整 20 个小时,小陈就这样一只手滴眼药水,一只手操作鼠标地扛了下来。 老猫家离得近,一大早推门进来,看我俩还在盯录像,他明知道我们看了一宿,非要过来说上一句:「呦,怎么这么早就来了,头一次啊!」 我脸上挂不住,站起来和他聊了会儿。小陈就端坐在电脑前面一动不动,像是什么都没听见。 就这样梳理录像,终于找到了录像中取款的女人。不出意外,她是个站街女。 离近了看,取款的女人其实和赵翠玉不是很像,只是发型,刘海,和脸型有些神似。 据她说,是个熟客叫她这么干的,对方说媳妇给自己戴绿帽子,还想把共同财产转移走。她一时同情对方,才答应冒充赵翠玉把钱取出来。 那天对方送她一部手机和一张新号,并给她发了银行卡的密码,让她拿着赵翠玉的身份证到银行柜台办理取款。 我们以涉嫌盗窃罪的名义将她传唤到了办案中心。她哭得稀里哗啦,后悔一时糊涂。 我告诉她,坦白从宽抗拒从严,小陈从兜里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,上面有 12 个男人的照片,让女人指认利用她的男人。 站街女擦了擦眼泪,一片令人紧张的静默中伸出手。径直点在李松岩的照片上。 队里再次开会,认为是自杀一派的人已经越来越少,但我的师傅老猫依旧不信赵翠玉是被人杀害的。 有的时候,经验是助力,但有的时候,经验是负担。 老猫脸上有点挂不住,说你们可别乱搞,现在唯一的证据只有份辨认笔录,刑拘都不一定能批。 小陈温和地笑,说老猫哥说的没错,所以一定要谨慎,先以盗窃罪办他,再一点点找证据。 老猫哥下了台阶,同意了对李松岩进行传唤,但仍然保留了意见:「我绝对不信他是杀人犯。」 没想到,就在两天之后,李松岩用一记凌厉的飞脚,亲自告诉了老猫哥,谁是杀人凶手。 会议结束,我们一直在商讨抓捕计划。李松岩的住所管理严格,安保很严,又跨了行政区域,抓捕起来困难很大。 我们全体待在会议室,耐心等待情报,终于,两天后的下午,队长接到了电话,「李松岩约了一群社会上的朋友,包了个大巴车准备到郊区去玩。」 我们提前来到大巴的必经之路的收费站等着。队长协调收费站领导,将四个收费口缩成一个,马路上堆砌出一条钢铁洪流。 20 分钟以后,灰黄色车身的大巴车缓缓停在车流后面,车窗有深色的玻璃膜,隐隐约约看到里面坐着十几个人。 对了对车牌号,老猫哥这次一反常态,第一个冲上去。还没等亮证,香山就飞起一脚,正中老猫哥肚子,差点把他踢下车。 也就是这一脚,让老猫哥彻底相信对方是心里揣着事的杀人犯。 老猫哥躺在地上,缓了半天,嘴唇煞白。事后他心有余悸地告诉我,「兄弟,你知道咱们刑警和部队练家子差在哪吗,咱们太慢,人家那边一动念就出手,你这还琢磨怎么下手呢,脚就到你肚子上了。」 我们采用了对付练家子的最好办法:几个小伙子扑上去,活活把他压在人山下面。 李松岩是典型的军人做派。 他虽然年过四十,但腰杆笔直,站如松,坐如钟,很有范儿。 接受讯问过程中,也和我之前很多打过交道的退伍兵一样,性格暴烈,觉得跟你聊不来,就一瞪眼睛不理你,然后故意和你的搭档热情地聊天,孤立你,既幼稚又好笑。 小陈和老猫搭档着问了半天,这人什么都不承认。「我既不认识赵翠玉,也没干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,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。」 但这时,所有侦查员已经对他是凶手这件事坚信不疑了。 首先,我们采集了他的 DNA 信息,并再次细心搜查了赵翠玉的家。在沙发下面,找到了两片瓜子皮,上边留下了他的 DNA。 其次,我们调取了李松岩的车辆轨迹。在 3 月 3 日凌晨 1 点多,他的红色轿车出现在距离赵翠玉小区附近的地上停车场。 3 小时后,他又回到车里。赵翠玉就是在那段时间出事的。并且在女人去招商银行取款的过程中,他的车也在附近被交通探头拍摄到。 我们又去他家翻查了笔记本电脑,发现就在最近,他在网上以 6000 元的价格,购买了一部微孔摄录视频手表。家里没有找到这部手表,但通过技术部门的恢复,我们发现了视频软件上的几段手表偷拍到的视频。 镜头晃动不停,眼前一片混乱,先是男女调笑的声音,紧接着赵翠玉的声音响起,「转过去!别偷看!」 「不看就不看!」李松岩的大脸连同天花板出现在镜头里,随后镜头慢慢转向赵翠玉。 她穿着一身旗袍式的睡衣,一脸笑意地指过来,「别偷看昂!」 然后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。 就这一段视频,李松岩足足播放了 313 遍,看了一个多月。 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,但老猫哥说,这就是赵翠玉丧命的关键。 李松岩在传唤的 24 小时里,非常不配合。 他的尊严像一层刀枪不入的盔甲,话里话外透漏着对警察的不屑,喜欢抢话。 老猫:「哥们,你也知道,现在这科学技术……」 李松岩立刻抻长了脖子,「不就 DNA 和指纹嘛。这点事我在部队的时候就知道。你们要有证据啊,就别和我聊了,你们自己说吧,我听着。」 老猫哥起初还想和他套近乎:「咱们军警一家,我们这有不少部队转业的,我们这也叫半军事化管理……」 李松岩又把后面的话顶了回去,他说你们那也能跟军事化沾边?兄弟,你站过军姿吗?当年我膝盖夹着扑克,把全连队都「锤」了。 这样一个「硬汉」,在看守所体检的时候,不停吵吵牙疼,要吃止痛片。老猫哥说你他妈活该,这是给你看牙来了? 李松岩用手指了指看守所白墙上的「反思迷途,回归正路」的标语,说你信不信,我现在就在这拿脑袋撞墙上! 那意思是,要让老猫吃不了兜着走。 平时细声细语的小陈蹿了起来,拉着他后衣领子,说话突然加上了京腔,「去撞!我正好顺手把你丫制伏了!」 李松岩嘿嘿冷笑,冲小陈一点头。 就一眼没看住,他在等着体检的铁笼子里用手铐往嘴上砸,一下又一下。我们冲进铁笼子拽他时,他一边斜眼睄我们,一边还护着双手地砸着。 「我牙疼!」他满脸不耐烦,递过来满手的血,里面有颗后槽牙。 虽然能够证明他参与了盗窃,但关于实际案情和动机我们依然一无所知。 老猫哥说,一个人的弱点就藏在他看起来最强的地方。 队长把情况上报了局长,在局长的协调下,香山往日的老领导亲自出马了。 香山体格高大魁梧,而他的领导连 160 都不到,一双金鱼眼,满头白头发,但穿上了制服,就有了威严的气势。 那天我们安排他们见面之前,也下了一番苦功。 早上 4 点多,小陈把人从看守所提出来,给他带上头套,开着警车,拉到附近大坝的土路上转了一圈,那土路上净是脑袋大小的石头,车子跑一会飞一下。 「咱们这是去哪啊?」黑暗削弱了他的忍耐力,李松岩说话带着颤音。 过了一会,李松岩又开始捡难听的话说,话里捎带着小陈去世的亲人。 一个被你亲手抓捕的命案嫌疑人,居然敢戴着手铐对你骂脏话。这时你想忍住不还嘴,甚至还手,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。我一定会反唇相讥,老猫也必定损得他无地自容。 但小陈就能做到一声不吭,当什么都没听见,李松岩的脏话全骂给了空气。 1 个多小时以后,也不知转了多少圈,小陈把他拉回了看守所一间密不透风的办公室,窗帘拉得紧紧的。 看守所武警们早上 5 点多开始跑步训练,窗外响起了他们喊口号的声音。 摘下头套,打开灯,当年的老领导推门进来,身上每一颗金属扣都闪着光芒, 他眼里满是杀气,浑身蓄势待发。 「李松岩,你他妈长本事了!啊?给老子争脸了哈!你看你现在这副熊样!一会儿再他妈不说,我找人把手榴弹塞你屁股!」 李松岩差不点没跪下去。他鼻涕眼泪混在一起,抹了一把脸,手向昔日的首长伸出手去,又缩了回来。 没哭一会就全撂了。 这种感觉就像什么呢?老首长后来给我解释:你上小学的时候身高 1 米二,你爸一米六,你爸天天捶你。 等到你长到一米八了,你爸一愣眼睛,你还是害怕,因为你心里觉得自己还是锤不过他。 李松岩在外人看来,是个幸福的男人。 小时候父亲走的早,家里穷,母亲只吃少许,把大多数留给他吃。她总说「我不饿」。后来他长大了,明白母亲是为了他挨饿,也学会推脱。 上了大学,身边那些家庭条件好些的同学,总会把吃不进去的肥肉交给他处理。 后来李松岩报考军校,并成为了军用机场一名负责调度和实验的工作人员。很久以后,他认识了妻子,一个有钱家庭的女孩。 李松岩大献殷勤,终于赢得美人归,也能住上三环里的大房子。 只是住进了市区,他仍然保留着过去的习惯:不管多少人一起吃饭,永远见不了眼前有剩菜,必须全吃掉才能走。 媳妇从小跋扈惯了,李松岩一直忍着,直到有一次,他和朋友来到了一家「私人会所」。 朋友挑中一个女郎,急急忙忙领钥匙上楼了,他却看上了温婉可人的赵翠玉。「一会你陪我呗!」 赵翠玉暧昧地一笑,手掌轻轻拂过他脸庞,「我,你找不起。」 后来两个人搞到了一起,赵翠玉的曲意逢迎让他着迷。过去他穷困潦倒,如今在家也做不了主,这种被人重视的感觉,是他从未获得过的快乐。 二人很快打的火热。赵翠玉也停止了生意,「黏糊」上了他,让他快点离婚。 李松岩几度拖延,赵翠玉一改平日里体贴的模样,逼着他离婚,还大半夜跑到李松岩家楼下给他打电话。 这缱绻风流变成了他心里隐隐的痛。 李松岩动起了除掉赵翠玉的念头。他害怕自己辛苦经营的一切,会随着赵翠玉的骚扰,化为乌有。 一边是人生中未曾体验过的温柔乡,一边是妻子富裕的家产,那栋三环里的大房子。这种情感与物质的拉扯,让他陷入了中年男人经常会遇到的情感抉择。 但真正促使他下手的诱因,是一场车祸。 那段时间他压力很大,赵翠玉又逼得紧,他骗媳妇说去外地,实际上开车去找安抚赵翠玉。在路上,心浮气躁的他在三里屯附近追尾了一辆玛莎拉蒂。 对方是个油头粉面的小崽子,逼着他照价赔偿,总金额十几万。他几年以来攒下的私房钱全部花光。 李松岩气急败坏,觉得全都是赵翠玉害的。 「没有她,也就没有今天的事!」 他知道赵翠玉有一百多万放在股票里,但是赵翠玉一直防着他,每次在电脑里输入密码时都让他转过脸去。 于是他购买了视频手表,偷偷拍摄了几段赵翠玉输入密码的视频,回到家里反复观看琢磨,把所有可能性的组合排列着写在纸上,一个一个实验。 为了不让赵翠玉警觉,他每天只能实验一到两个组合。在一个多月内,李松岩反复观看了 313 遍,试验了无数次,终于成功破解了股市交易密码和银行卡密码。 「这时候可以动手了。」 为了布置一场「完美谋杀」,香山为自己设下了三重掩护。 3 月 3 日凌晨,他带着两罐灌注了安眠药的奶茶,以及一份伪造的离婚手续,来到了赵翠玉的家里。说已经签好了离婚手续,准备和赵翠玉一起过。 赵翠玉本身对安眠药极为敏感,没多一会就沉沉睡下。此时安眠药只存在她的胃里,并未进入心血。后来法医征求家人同意,进行解剖才发现胃部的安眠药。 李松岩拿起一根电线套在她脖子上,狠狠地勒着,直到往日的情人停止呼吸。 用手机转账的过程中,李松岩灵机一动,决定设下第一重掩护,转移警方的视线。 他用赵翠玉的手机,拨通了开玛莎拉蒂的小伙的号码。电话接通后,李松岩就是不说话,对方骂神经病,挂断,他再拨回去。谁知这时,没有死透的赵翠玉幽幽醒转过来,发出呻吟声。 这就是玛莎拉蒂小伙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。 李松岩吓得魂飞魄散,赶忙挂断电话扑过去,顺着还没拆解下来的电线继续勒。 赵翠玉手脚乱甩,眼睛用力向上翻,想看看是谁,李松岩从身后用膝盖将赵翠玉的身体用力支起来勒,他不敢面对那双眼。 这次完事之后,李松岩把两根手指抵在赵翠玉的眼皮上,稍稍用力,确认这回真死了。 那封假遗书并没让他费多少功夫。赵翠玉的字迹很有特点,只要细心模仿,乍一打眼看不出来。 紧接着,他把赵翠玉拉到马桶上放好,布置了一个伪造的自杀现场,清洗完自己接触过的地方,拿出备用钥匙反锁屋门,离开。 一个精心伪造的场景和一张纸,是他设下的第二重掩护。 数天后,那个取走受害人财产的站街女,一定没想到,傻乎乎的自己成了杀人犯最后一个「烟雾弹」。 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。因为当时证据皆偏向于自杀。 差一点,我们就和真相擦肩而过。 讲述了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之后,李松岩如获大赦,靠在了椅背上,长出了一口气,冲着我一乐,露出豁牙。 「老爷们嘛,一人做事一人当。」他觉得自己挺男人。 但我觉得他一点都不爷们。 这种人习惯性的做法,就是逃避,推卸责任,一旦出现问题,就把包袱甩出去,对痛苦的忍耐力极低。 就像那颗被他打掉的牙,疼了,就打掉,以摆脱那隐隐的痛。对于昔日的爱人赵翠玉也是如此。 这桩命案水落石出,让小陈得到一个三等功和 5000 元奖金。 奖章批文发下来那天,他急不可耐地要请大家喝酒。 老猫几个老炮互相一使眼色,菜没点几个,好酒自带了不少,就是为了看酒量不佳的小陈喝醉。 小陈又不善言辞,推不掉酒令,一口口闷着,不一会就满脸通红。他出身体校,就给我们打了一套太极拳。 酒过三巡,小陈趴桌子了,甭管大家怎么「激」,就是抬不起头。 老炮们大声嚷嚷,讽刺小陈不爷们,酒量不行。但这一次,我觉得他们的语气变了。 我再扭头去看小陈,他还是趴在桌上,脸贴着桌面,看不清是什么表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