妻子遭遇性侵之后:如何帮当事人重回生活? 真实案件手记:一个律师的暗黑记事簿 查看详情 律师这份职业,比很多人想象的更加难。官司打赢了只是第一步。半夜,我有时会接到曾经当事人的电话,有的向我诉苦,甚至咨询如何自杀。 施害者已经受到了法律审判,受害者却未能从伤害中走出来。 作为律师,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们,但我也明白,真正能帮受害者走出阴影的,不是我,而是受害者身边的人,尤其是亲人。 有一次,我接了一个性侵案。受害人的丈夫生在农村,没有什么文化,但他做的每一个抉择,几乎都是对的。受害人的亲人应该怎么做?这个男人给出了正确的答案。 2018 年 5 月,陈亮把家里打扫得窗明几净,换上新窗帘,阳台上摆添了几瓶绿植。 他的妻子许小婧想剪头发,却不敢出门。 陈亮就从网上买来工具,特地选了块粉红色围布,给妻子干洗,修剪。 看着妻子嘴唇很干,陈亮说,「要多喝水,嘴唇也需要滋润。」接着他又说,要给妻子买一支名牌口红。 许小婧咬了咬嘴唇,「那么好的口红给我浪费了。」她示意了一下脖子上的粉红围布,叮嘱丈夫:「要是时候到了,你用这块围布给我盖上就行。」 陈亮没有接妻子的这句话,故意岔开话题,「早知道你喜欢这颜色,我就去买个四件套。」在他身前,有一个前阵子被摔坏的 iPad。他特地拿去修好,还充值了各大视频网站的会员,一直到 2020 年。追连续剧,是他妻子为数不多的喜好。 陈亮现在做的每一件事,只有一个目的:让妻子忘记那一夜的经历,放下轻生的念头。 有关这对夫妻的事,我是在电话里得知的。 他们通过关系找到了我的律所,主任决定让我处理这起案件,先带他俩去公安局报案。但听完案情介绍,我有些犹豫,建议主任给他们安排一个资深女律师,毕竟这是一起强奸案,涉及到女性隐私,两个女人打交道要方便很多,双方不会尴尬。 主任不以为然,只是提示我:「这起案件的关键点,不是当事人,而是她的丈夫。」 他给我定下了最终执行方针——「这种案子你永远不知道更大的伤害会来自哪儿,更需要你联合丈夫,一起保护好当事人。」 很快,我就在律所接待了这对夫妻,准备和他们签署代理协议。 刚开始,我发现陈亮说话有点怪,「律师,我们这个案子得让你费心了。我呢,想给老婆写代理词也没办法。」后来我们熟了,才发现他讲话就是这个样子,话说到一半,就会表露出一点小情绪,甚至会跟老婆撒娇。 在律所的会议室里,我看陈亮一副小男人模样,有些担心,不知道他能不能撑下这起官司。 当时正值夏日,陈亮不停地擦汗,我们都穿短袖,唯独许小婧披了一件厚棉袄。她一直哆嗦,时不时拉紧衣服,惊恐万分地环顾着四周。 陈亮越讲越气,骂嫌疑人不得好死。许小婧鼻尖上的汗珠越来越多,头发浸湿,脖颈发红。 陈亮看到了,不再骂骂咧咧,移步到许小婧的旁边,假装丢垃圾,顺势拉她的手,「要不要陪你出去晒晒太阳?」 我对陈亮说,他妻子是心里冷,不是喝点开水,晒晒太阳就能好的。接着我又打起圆场,安慰许小婧,说丈夫肯定是在意她的,否则也不会跑来律所咨询。 许小婧失声痛哭,地板上是她抓落的头发,「有两个恶鬼(棍)过来,想霸占我的身体。」她一边说着,一边挥舞手臂,摆出厮打的架势,仿佛有人在靠近她。 陈亮拿起我桌上的文件袋,在许小婧头顶不住地挥动,「我让他们滚蛋,不准再靠近我老婆。」我也赶紧找了两个女同事安慰许小婧。 一直等到许小婧情绪逐渐缓和下来,我才和她签署了代理协议,陪着两夫妻一起去报警。 从公安局出来,许小婧可能因为回顾案情的细节,情绪再次崩溃,死命撕扯自己的衣服。这是一般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现,哪怕只是联想到了受害场景,当事人也会感受到强烈的生理和心理痛苦。 陈亮赶紧过去扶住她,「回去我给你泡蜂蜜柚子茶,肠胃就舒服了。我等下去上班,多赚钱,这个家最重要。我还要和你走很长的路呢。」 许小婧大声质问抓到人又怎样,就算惩罚了那两个人,她也没有办法放过自己。那两个施暴者曾威胁过许小婧,就算报警也没用,这种事传出去对她没有好处。 强奸案中,受害者真正惧怕的,除了施暴者,还有来自社会的二次伤害。有人受到侵害好几年,依旧沉默不语,担心被外界羞辱,而她的家人,也会在保守秘密的状态下备受煎熬。 陈亮终于意识到,不解开心结,他们两个都会窒息。 对于一个律师来说,我现在面对的情势并不轻松。官司还没开始,许小婧的状态已经很不稳定,要想让她好受一些,就必须先帮助她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。 让我庆幸的是,陈亮一直在做这一点,而且做得还不错。 那次,陈亮再跟我讲起了事件经过,仍然陷入了短暂的失神。 他很懊悔,当时自己为了所谓的颜面,将妻子一个人晾在那好几个小时。 许小婧是一家公司的电商客服,经常晚上要加班,她为了省下打车钱,通常都是选择骑一辆共享单车回家。半年来,从来没有出过什么问题。 当晚 10 点,许小婧下班路过一段还在施工的马路,突然窜出两个男人将她摁倒。许小婧几番挣扎还是被性侵了,其中一人还手拿木棍羞辱她。 两人提起裤子,威胁她不准说出去。 逃回家后,她坐在客厅地板上,听到陈亮开门,她忍不住呜咽,「我身上脏,你把我扔出去吧。」 陈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他打开灯,看到自己的妻子蓬头垢面,缩在客厅角落,身上衣物也被扯得乱七八糟。 他把手里的烟揉碎,又猛地将打火机扔在地上,沉闷的爆音在屋子里炸开,随即,一股刺鼻的味道充斥在两人之间。 许小婧用双手捂住耳朵,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三两下窜向陈亮,死死抱住丈夫的大腿,「炸死我吧!」 陈亮愣在那儿,看了一眼墙上的结婚照上,「明天我去弄死他们,一了白了。」许小婧的双手没了支撑,整个身子垂倒在地上,「是我不好,想报警又怕事情传出去坏了你名声。」许小婧哆嗦着说出这句话,蔫头耷脑歪向一边,不再出声。 两个人一宿没睡。 陈亮的肚子有点饿,换作平时,只要他说一声,许小婧马上就会做好吃的,「她再累都会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,现在客厅乱糟糟的,我像看到了她不在的样子,我很慌。」 天花板上,一个不停闪烁的小灯突然熄了,陈亮打了个激灵,「现在只坏了一个 9W 的小灯泡,明天换一个不过 10 块钱的事,如果保护不好她,我可能会失去整个家。」 有天半夜,陈亮醒来发现旁边没了人,喊了两声,也没人应答。打开灯,看到许小婧抱着床头柜蹲在角落里流泪,不敢发出声音,两个衣袖都是湿的。 他过去扶起她,许小婧这才放声大哭,「对不起我吵到你了,我只要一闭上眼睛,就会看见那两个恶魔。我知道你很累,让我抱着柜子就可以的,一会儿就好了。」 许小婧小心无助的样子刺疼了陈亮。 他私下和我说,自己老婆被性侵,作为男人,一开始多少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。「最初我有些故作大方,想先稳住她情绪,现在想来这点很讨厌。小婧还在,她是活生生的人,我没有失去她,我庆幸还能见到她,她受了伤,我就得在。」 那一夜,他翻过身去,抱住惶恐不安的妻子:「你要是怕黑,我们就开着灯睡。怕听到不好的声音,我们就一人带一个耳机听歌。就像我们刚恋爱时那样,听同样的歌,反复说晚安,天一下就亮了。」 接下案子以后,我主动提出要去他们家吃饭。我羡慕他们两口子,想了解这个家更多的情况,也想找机会安抚许小婧,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去面对那些遭遇。 陈亮做了四个菜,摆好碗筷说这是「喜宴」,让我拿手机给他俩拍照。 「我结婚时你没来,现在给我们补上一个见证。你是律师,你在的话,我的誓言还有法律意义。」 他找了一块毛巾擦墙上的结婚照,边擦边嘀咕,「摄影师都已经给我修图了,看着还是配不上我老婆啊,这照片放出去,别人肯定会以为我老婆图我的钱。」 恋爱的时候,两个人住过棚户,搬过好多次家,买辆电动车还是二手的。 「这样还跟我,她只能是图我帅了」,陈亮说到一半,又接了句:「说这句话,我先看了外面没有打雷。」 现在他们的生活仍然拮据,陈亮在一家小公司做销售,工资不高,为了补贴家用,下班后还要去开网约车。 他们有一双儿女在老家,女儿上小学,儿子才三岁,患有先天心脏病,等着钱做手术。眼下,许小婧又遭遇了这样的事。 但陈亮像是忘记了一切烦心事,嬉皮笑脸,俏皮话一句接着一句。 「我一直记得婚礼那天对你说过的话。彩排时司仪写了一份让我背,我哪里背得住,干脆自己磕磕巴巴地说。我记得我说,无论富贵贫穷,都要搂着你,老天召唤风雨,你就召唤我,风雨很快过去,我会一直在。」 说着陈亮拿起一朵花菜,剪成四瓣做了束「捧花」,让许小婧抛给我。 许小婧接过花菜,埋怨陈亮,「真矫情,一大把年纪了不害臊」说着,许小婧笑了。 陈亮立马窜过来问我,「我老婆笑了!拍到了没有?」我将手机递过去,也跟着起哄「我渴望爱情,请把捧花抛给我。」 许小婧递出花菜,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,「闹够了,你不能拿我的捧花。」 我一把抢了过去,怪她小气,「宁愿留着做花菜炒肉,都不愿意给我!」 她忙解释说不是的,「你得接别的新娘的捧花,那种干干净净的新娘子。」陈亮盛了一碗饭递给许小婧,「就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,连律师都看出来了。」 我点头认同,目光停在手机上刚刚拍到的,是许小婧的笑。 很快,两个嫌疑人被抓,他们的辩护律师都坐不住了。 其中一个姓匡的刚满 18 岁,家里有钱。律师跑得很勤。 匡某的家人不想他因为这件事毁了大好青春,愿意给 6 万以上的赔偿。但给出的说法却让人难以接受。 他们说匡某是第一次碰女人,压根没有和许小婧发生关系,属于犯罪中止,既然只和另一个人发生了关系,就不属于「轮奸」。 我提醒对方律师:「是否为犯罪中止,你我说了都不算,一切得以调查审判结果为准。」 只见他拿出手机,指了指上面许小婧的名字,「她能说了算,如果受害人认定了我的当事人犯罪中止,并出具谅解书,那调查很有可能就会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。「所以作为同行,你一定能理解我所说的话。」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律师,自己的立场是要维护真相,以及陈亮夫妻的利益,「我们相互尊重,各自努力。」 然而他们所说的「犯罪中止」,却让心情稍有好转的许小婧再次被拉回低谷。 她问我什么是犯罪中止,我向她解释,「嫌疑人在犯罪过程中主观上后悔了,主动停止性侵,这样他就能减轻或者免于处罚。」 许小婧捂住胸口,好一阵才开口说话,「文字游戏我不懂,但事实是匡某确实强迫我发生了关系,几次骂我,还捡起地上的树枝要在我身上发泄,根本毫无悔意。」 陈亮坐在一边,什么都不说,他点开音乐,不停地念叨,「你受委屈了,我知道的。」 匡某的赔偿金很快涨到了 16 万,匡某的律师说「这赔偿很高了,节操能值几个钱,落不到什么好。」 确实,这笔钱对这夫妻俩来说,很多。 陈亮身上已经没什么钱了,还向我借过三百块。但他的态度很坚决,「无论多少钱都买不走唯一的真相,我尊重我老婆,她说什么就是什么。」 我按照陈亮的意思,回绝了匡某的律师,「有些人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,无关利益节操。如果拿了钱会造成更大的伤害,他们就不拿。」 在我看来,尊重真相比赔偿重要得多。我曾遇到过一些当事人,他们一般会不假思索地把钱给接了,甚至等钱进了兜里,才临时想想收钱的理由,说这点钱远远不足以原谅,是早就该送过来的赔偿金。 有一个当事人,母亲被打得股骨骨折,住院一个月,伤情鉴定为轻伤一级。嫌疑人被抓进去时,他撂狠话,一定要让凶手把牢底坐穿。没到两周,对方提出愿意赔偿 7 万块钱,他态度马上发生改变,「我们家庭困难,你再加一点就算了。」 像许小婧这样的受害者,声名早已受损,如果不承认真相,给再多钱她也接受不了。陈亮没有拿下这笔钱,是一个正确的选择。 随着我的介入越深,我越发感觉到这起案件的奇怪之处——这个案子的战场根本不在法庭。 我作为原告律师,是配合公诉机关对被告进行诉讼的。我没料到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里,居然要四处和人辩论,证明自己的当事人许小婧「无罪」。 我和对方的辩护才刚开始,许小婧自己的父亲就上门兴师问罪,「你现在对不起你老公,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就应该烂在肚子里,翻出来都嫌臭,你们还大张旗鼓地请律师,嚼得津津有味!」 许小婧冷冷地看着父亲,「是啊,我生活放荡,被强奸了还四处宣扬,惹得您的老脸没地方放,还得到我这里抱不平。」 陈亮第一次怼岳父,「我不会蒙着脸让你羞辱我老婆,和外人一起泼脏水。」 许小婧的父亲见劝说无果,把矛头指向了我,「律师不把你们搅得心神不宁,他们怎么赚钱!我们没事,他们就会饿死,越乱他们越好捞油水!」 我说这是性侵,「侵」是侵犯的意思,自古以来,遭受了侵犯就该回击。「我们可以把事情冷处理,法律就是最冷静的处理方式。」 陈亮的母亲也跑来软硬兼施,同样打算息事宁人,保留颜面,还提到小两口房子的首付。「你爸这辈子就好面子,拿出半辈子积蓄让你在城里买房,就是图个脸面......」 陈亮将钥匙放在茶几上,「如果你觉得我不配这个房子,我们大不了搬出去。但话要说清楚,我们没有偷,没有抢。你儿媳妇很贤惠,我们没丢任何人的脸!」 太多人因为这起案子质问我,要是我的母亲,老婆,女儿被侵害了,你还会这样做吗?不管我说什么,他们都觉得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。 我早已习惯这种话语,已经懒得去争辩了。但我最担心的是陈亮,怕他嘴上不在乎,心里却一直在压抑,最终却倒戈一击。入行那么久,这种事我见过太多。 很快,我就消除了这种忧虑,陈亮做得很好。 那几天,陈亮老家的一个长辈去世,他怕许小婧无法面对家里的闲言碎语,本不想回去奔丧。但他转念一想,那是他们的家,迟早要回去,这次不回以后更难。 家里果然没有做许小婧会来的打算,祭祀礼单只写了陈亮一个人的名字。还未到大门口,陈家人就发来消息说,儿子可以从正门进去磕头,许小婧不能磕头,只能从后门进屋。 「是小婧的八字和死者相冲吗?」陈亮的父亲说不是,是怕许小婧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,得罪老祖宗,给家里带来不好的运势。 陈亮紧紧攥住许小婧的手,「我老婆已经很委屈了,不能再被欺负。」 陈亮下车的时候,哭声已经响起,乐队也在起音了,可随后许小婧下车,一切戛然而止。 很多人围了过来,窃窃私语,有意无意地堵住门口。有人大声喊,「后门有没有人接待客人?」 许小婧站在那里,不知所措。 也是这扇门,嫁过来的时候,红娘搀扶着她,门口张灯结彩,每个人都笑意盈盈。现在,这扇门她似乎进不去了。 她手足无措,不敢乱动,身前有蚊子都不敢伸手驱赶了。 陈亮推开挡在前面的人,看着许小婧说,「我们进屋。」 乐队响起,灵堂里的人连忙又跪下了。 他拉着许小婧的手,在鞭炮声中大大方方地进了门,大哭着,「我带我老婆回来了」,接着磕头、跪拜。 邻居不再说什么,村里的妇女都暗地里羡慕许小婧,她们拉她一起洗碗、收拾桌子,说男人只要求女人在外面给他们留面子,却从没人像陈亮这样,给自己的女人留尊严。 陈亮的母亲曾感叹,在农村做女人真难,这事那事,到处都是事,这传那传,一传好几代。 或许环境确实如此,但从那以后,村里提到许小婧,说的不再只是那起强奸案,更多的人在说,即使遭受这种事,丈夫仍然挽着她的手,从正门进了厅堂。 许小婧后来跟我说,陈亮带着她这么一跪,自己死的心活过来了。她以前一直觉得,躺在棺木里的应该是自己。 所以,当胡某的律师和妻儿登门请求原谅时,许小婧虽然嘴上很气愤,却没有掉到黑窟窿里。 「我是替胡某的妻子感到悲哀。」许小婧说。 胡某的妻子很亲热地喊许小婧「妹子」,一个劲地让小孩喊阿姨。许小婧木然地坐在沙发上,没有应声。 对方律师语塞,不知该如何回应。 陈亮握紧拳头又慢慢松开,我也不敢说话,怕成为出气筒。最后还是对方律师眼疾手快,看到陈亮在不停地搓手,将桌上的纸巾给他递了过去。陈亮接了,问他们有什么事。 对方律师递给我一张纸条,是胡某的道歉信——「对不起,我毁了你们的好日子。」 许小婧抢过纸条,揉成团扔在地上,讽刺胡某的老婆是贤妻良母,「反正你不嫌恶心,能吞了咽下去。换成我老公做了这事,我为他跪地求饶,你觉得怎样?」 陈亮挡在两个女人的中间,看着许小婧说,「你老公不是那样的人,我要是做了这样的事,宁死都不会推自己老婆出来受辱。我在乎你的感受。」 胡某的妻子搂住孩子哭诉,「我们都命苦,我更惨,摊上一个这样的男人,上有老,下有小,我只能出来给人添恶心、求人、任由外面人唾骂,你身边至少还有个好男人。」 许小婧赶走了胡某的妻儿和律师,转头却和我商量起写谅解书的事。「我有三个方面的考虑,第一,想正面处理这件事;第二,匡某拿树枝侵犯我,胡某当时阻止过;第三,就是刚才那个女人,看着可恨,却也是无路可走,就当给她一个安慰。」 她问我,写了谅解书胡某是否就会逃脱法律的制裁。如果是这样,她就不写。又主动走到陈亮身边,跟他说如果他觉得不妥,她就不掺和这些事。 陈亮说自己不会多想的,「你会接受道歉,就是慢慢好起来了,我不会觉得没面子。」 陈亮亲自写了谅解书,让许小婧签字。许小婧签字时,又抬头看了陈亮几眼。他点头。 许小婧想给自己做个全身检查,陈亮带着她去了医院。 检查妇科疾病时,陈亮说起老婆生小孩的事,「你真的受苦了,两个小孩都是顺的,医生都说要剖,我都签字了,你不肯。我急死了,劝你的同时暗暗发誓,一定要对孩子他娘好。」 看病的时候,他们遇上一个得了子宫癌,独自来流产的小女孩。两个人都哭了。 陈亮紧紧握住许小婧的手,第一次说起他的害怕,「好在我们只是做体检,我不会失去你。你要爱惜自己,我也担负起男人的责任。」 检查结果出来后,许小婧一切正常,陈亮说,「真的没事了,还要求什么。」 他很开心地打电话给我,「我老婆很健康,我们安心等案子开庭。」 听到这个好消息,我却来不及替电话那头的小夫妻高兴,因为许小婧给另一个嫌疑人写谅解书的事,被匡某的家人知道了。 匡某的家人打电话给我,几次抬高价码,还给我安排了辛苦费。 多次被拒后,他们心生不满,放出话来要让许小婧的日子不好过,「大不了一起身败名裂!」 终于在那一天,许小婧打开电脑,亲眼目睹这家人的手段,崩溃得比以往都彻底。 我怎么也没料到,匡某的家人敢用这一招——雇佣水军团队在本地论坛发帖,编造虚假案情,试图引导舆论,扰乱司法。 按水军们的说法,许小婧本来就和另一个嫌疑人有私情,俩人那天在外野合,刚好被路过的匡某撞见。匡某是受到惊吓被石头绊倒的,没想到却被卷入刑案。 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强奸案,经他们一渲染,立马变得「吸引眼球」。评论里的网友都在替匡某叫屈,说匡某是个倒霉蛋,「处男没近女人身,倒是先进了牢房。」 甚至有人支招,说他要是不那么猴急,花点时间玩感情,哪里用得着强奸。不管什么女人都能睡到。 匡某的家人也亲自出马,四处喊冤:「一个小伙子,哪里看得上生过两个孩子的妇女,嫖娼的钱我们家有的是,可害人精就值一百块钱!」 一些朋友给许小婧打来电话抱不平,恶意的言论铺天盖地,许小婧忍不住去看。 刚开始,陈亮会把手机关机,拔了网线,但看许小婧很在意,他就主动找出那些帖子浏览。 有一次他看到凌晨两点,气到想砸电脑,但一转身,看到许小婧又躲到柜子里去了。 他马上意识到,自己发脾气的样子网友看不到,只会吓到许小婧。他要是砸电脑,砸碎的只能是许小婧的心。 于是他将电脑举起、放下,又再次举起,笑嘻嘻地对许小婧说:「听人说这个玩意拿来举重锻炼身体挺好的,我怕摔,得抓稳。」 放下电脑,他安慰许小婧,「网上那些人都是懦夫,说不定还是光棍。」 许小婧把头蒙在被子里哭,「我就想看看,有没有人为我们这些受害者说句话。」 第二天,陈亮打电话给我,说他在网上注册了一个账号,让我帮他看看,他回复网友的话对许小婧是否有帮助,「我希望她能看到,有人替她说话。」 他毫不避讳自己是许小婧的丈夫,每条回复都很理性,「我不吵架,不骂人。吵架只会更加激化双方的矛盾,让大家忘记讨论的重点应该是事实。」 网友讽刺他头顶上一片绿还出来「策马奔腾」,说他明明有车却不接老婆下班,明明有手却不手刃仇人,作为丈夫,他不称职,作为男人,他是个孬种。 陈亮逐条回复,说自己没有接老婆,是老婆体谅他,想让他多拉活。他一字一句敲下自己的想法:「我们该反思的是,现在的社会,女人不应该因为晚下班就被侵害。」 陈亮不再愤怒,即便对方骂得再难听,他也耐心回复每条跟帖。他知道自己站出来,在千万人面前替许小婧说话,比在家里对许小婧说「要坚强」,更有力。 我也试着打开网站,回复专业知识,驳斥那些说没有碰到就不算强奸的网友,就像在法庭辩护一样,只不过这次用的是键盘。 就在我和陈亮努力扭转事情的走向时,许小婧已经承受不住这种压力,彻底崩溃了。 相当一部分性侵害中,即使当事人平稳过渡了一段时间,也有因为承受不了二次伤害,而导致自杀的案例。而其中最容易导致自杀的原因,就是被侵害后严重的自责与羞耻感。 许小婧刚刚爬出地狱,又被匡某这一家人给拉了回去。 那一天,她给陈亮叠衣服,却把自己的衣服全部扔进垃圾桶里。以前她总是把不要了的衣服放进楼下的爱心箱捐出去。 许小婧说自己想走,她在纸上写了银行卡密码,说明水、电、煤气卡存放的位置,还把地板擦得光亮。 陈亮以为她想去旅行,立即着手做攻略。许小婧的话却像晴天霹雳,「有时间去离个婚,我自个儿带着儿子治病,你再娶个没这么多事的。」 她说自己很幸运,遇到了一个能为自己拼尽全力的人。只是,她也同样心疼眼前的这个男人,「你看起来好累,我得走。」 陈亮生气了,说她不能走,也不能死,「你喜欢花花草草,活着才能看到,死了坟地里要么是荒草,要么是水泥。」他还用近乎撒娇的口气继续说,「而且你死了,我肯定要另外娶的,我和别的女人一起追剧,还给她洗头发、敷面膜、倒洗脚水,你不会满意的。」 陈亮还把我喊了过去,哭着说,「她要离开我了,我要向她索赔青春损失费!」 我哭笑不得,只好一本正经地「警告」许小婧说,如果给对方造成了实际的精神损害,该赔的是要赔,不论男女。 许小婧流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,陈亮抢过她的背包说「你走了,我的心真的就被你掏空了,它是为你量身定做的,别人的放不进来。」 真正的转机,出现在许小婧说自己的文胸坏了,想买新内衣的那一天。 陈亮很高兴,立马张罗着要给许小婧买新的。要知道,一个人准备买新衣服,多少说明她还抱有活下去的期望。 以前陈亮从不进内衣店,觉得男人进去很丢脸,这次他主动帮忙挑,指着各种文胸说好看,适合他老婆。 店员打趣他,「你懂什么咯,这个得让女士来挑。」他呵呵笑,「略懂一点,我懂得老婆的喜好。」 回去的路上碰见了熟人,他们诧异地问陈亮,「带老婆出来逛街啊?」 「是啊,待会还要去买菜,做个可乐鸡翅,再煲个汤,鸭子有营养。」陈亮美滋滋地回答。 下午,陈亮就在贴吧里发帖,承认他之前是一个有处女情结的人,但遇见自己的老婆后,发现如果真的爱一个人,唯一在意的就是哪天突然失去她吗,「既然受了伤,我又爱她,就得让她的伤口在我这里愈合。」 后来许小婧跟我说起这些时,自己一个劲傻笑,也说陈亮傻,「我能抬头走路了。其实从他拉着我走正门奔丧时,我就该昂首挺胸了的。女人有时自己想不通。」 匡某的家人越来越过分,他们弄了一些小卡片放在车子上,说许小婧以前就是出来卖的,价钱很低。不过千万要注意,她会漫天要价,得不到满足就送人去坐牢。 我搜集到相关证据,以匡某的哥哥和父亲涉嫌诽谤向法院提起刑事自诉。 没想到他们听律师说自己可能面临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之后,主动过来赔礼道歉,请求和解。 匡某的母亲求情,「我就两个儿子,不能家里三个男人都进去了。」 许小婧同意撤诉,唯一的条件是删除不实的帖子,连续十五天在贴吧向他老公致歉。 开庭那天,我对许小婧说,因为强奸案一般不公开审理,如果她不愿意可以不出庭,反正检方已经多次找过她了。 但许小婧说,正因为案子有争议,她要出庭。 匡某的辩护律师认为,胡某犯罪既遂,匡某即便不被认定为犯罪中止,也算是犯罪未遂,既然有一人未遂,就不能算作「轮奸」情节,理应从轻判处。 我和检方的意见一致,两位被告具有共同与被害人发生关系的目的,匡某确实碰到了被害人,并且在受害人身上留下了生物证据,事后还欲捡起树枝再次猥亵,属于犯罪既遂,没有从轻的情节可言。 许小婧站出来,详细地说了当时的情况。她问法官,「我站在这里丢人吗?」 法官说不丢人,他们会公平审理。许小婧说,「我也觉得不丢人,就是花了好久才想通。」 说完,她再一次望向自己的丈夫。 法院一审结束,以强奸罪判处胡某有期徒刑 8 年,判处匡某有期徒刑 10 年。 他们的女儿曾经问过许小婧,「妈妈,听说你被坏人伤害了,我们是不是很丢脸?」 许小婧告诉她,「妈妈确实遇到坏人了,你要学会好好保护自己。不过,以后你听说谁被坏人伤害了,一定要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件丢脸的事。」 陈亮也补充道,「你妈妈还是我的心肝宝贝,还是你最好的妈妈,她生你的时候,比现在要痛多了,但她从来都舍不得离开我,也舍不得离开你。」 许小婧紧紧拉着陈亮的手,一步一步走下法院的台阶。她没有戴口罩,笑着和我道别。 2019 年 4 月,我去探望他们。 开门后,陈亮手忙脚乱地给我找拖鞋,被许小婧发现一样一只,骂他笨手笨脚。陈亮说忙糊涂了。 我和他们一起去买菜,许小婧伶牙俐齿,跟大妈讨价还价,最后还让大妈送了几根葱。 晚上许小婧做饭,陈亮帮忙,他们的女儿吵着要看电视,儿子在活蹦乱跳地踢球。 许小婧让陈亮给我切块西瓜,陈亮却给我拿了一个火龙果,又被许小婧骂了。不一会儿,她亲自端来切好的西瓜。 我和他们呆了一整天,看着这个家庭的景象,我总算放心下来。 陈亮说日子乱糟糟地过,「别的我不怕,就怕我老婆嫌我没出息,抛弃我。」 许小婧一边收拾盘子一边说,「谁说这种乱糟糟的日子不是好日子。」 听到这句话,我莫名笑了。 后记: 在陈亮的做法中,很重要的一点是,他没有营造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氛围,正常的家庭怎么样,他们就怎么样。 对于当事人来说,这才是他们要的「理解」和「接受」。 我接触过很多遭遇性侵的受害者,社会上的舆论对她们造成的二次伤害有时比遭遇性侵还要大。这时我们不用怕,要拿起法律武器进行回击。 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》第 170 条规定以下情形可以进行刑事自诉:1、告诉才处理的案件,包括侮辱、诽谤案件、暴力干涉婚姻自由案件、虐待案件、侵占案件;2 是被害人有证据证明的轻微刑事案件。有证据证明,主要是指被害人能够提供被告人的身份,有确实、充分的证据证明该被告人对自己实施了犯罪行为. 最重要的还是身边的人看待她们的态度,如果关怀得当,事情总会过去,若是心怀芥蒂,处处为难,则可能会酿成更大的悲剧。 我曾经有另一个当事人,也是受到了性侵,但她没有得到家人的理解,最后从事了性服务业。 当你的亲人或朋友遭遇了创伤,不要因为怕刺激到他们而选择不闻不问。更好的做法是,告诉对方,你理解他的痛苦,并且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。 你的一个举动,就可能改变你所爱之人的命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