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不计成本的法律诉讼到底是图什么？ 真实案件手记：一个律师的暗黑记事簿 查看详情 一 为了不到 100 块的花，她用掉两万块上诉 那些不计成本的法律诉讼到底是在图什么？ 2019 年 9 月 4 日，我在某个镇法庭给当事人立案，却被立案庭的人给拒绝了。工作人员说：「这种案子想立案，等一百年以后吧。」 我说不用等一百年以后，现在法律里就有明文规定，可以立即起诉。 最终是庭长出面，让我们先行调解，调解不成再来法院，「我们基层法院确实辛苦，积压案件太多，理解一下。」 这案子说起来确实挺小，是我在来镇里的路上顺道接的。 我当事人所在的镇上下发了一个通知，为了整顿违章搭棚，全镇出动了二十几位工作人员上街开展清理行动。 我的当事人对此没有任何异议，却没想到工作人员聚集到了她家门口，原因是她在门口摆了六盆花。 她还来不及辩解什么，一名工作人员抓起一盆花就往地上摔，旁边的人还对她提出严重警告，「限你一小时内把这些垃圾清理掉，不然罚你款。」 当事人在旁边急得哭了起来。几盆花虽说不值几个钱，但都是她平时精心侍弄的。有海棠、绣球、君子兰，还有山茶，「花这么好看也是垃圾？怎么你们办事就只会一刀切。」 就在被砸前几分钟，她才给它们浇了水，叶子上还存留着水滴，花却被搞了个稀巴烂。 旁边的一众工作人员，没有一个人管这些花，也没有一个人在乎当事人的眼泪，他们穿着红马甲，挥动着旗帜在一旁拍照。 当时我正好路过，看着实在揪心，就过去安慰了当事人几句，也想劝劝那些工作人员。但他们根本顾不上，已经开始拆下一家的棚户了，只要能搬走的都往货车上扔。 当事人情绪稳定后说：「我要给那几盆花讨个公道！无论花多大的代价。」 从法院出来后，我和当事人去了镇政府，刚巧碰上开会回来的镇长，身边还跟了一个秘书模样的人。 当我说明情况后，镇长未开口，旁边的人先拍了桌子，「我们是在执行上面的指令，你指手画脚是想妨碍公务吗？几盆破花而已，多大点事，妨碍了清障工作就不是几盆花的事了。」 我问他，「那你说说看，得是什么事才够大。」 他再次拍桌子时，镇长阻止了他，说想听听我们的意见。 我直接地说，相关人员应该就此事赔礼道歉，该赔偿的要赔偿。这些人以后更应该在乎每个个体的感受，不能只盯着权力看，搞得这么死板机械，得有起码的审美标准。 「那些花儿没有任何一株有毒，它们开得很那么美，这种美是可以留在家门口的。」 我不知道镇长是被我的话说动了，还是有所忌惮，他道了歉，马上联系了办公室的人说不能乱砸东西，还批评了当时的主要负责人。 当事人家的门口再次摆起了花，是工作人员送来的。她跟我说，「我当然支持政府的工作，但我家门口的花也有权利继续绽放，我喜欢它们。」 权力应该是帮助我们守护那些珍贵的东西的，而不是毁灭。行使权力的人应该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，而不是让权力成为自己的垫脚石。无论再小的东西，只要是合理的、美好的、我们在意的，就要守护和珍惜。 法律的作用本该如此。 二 网上吵架有多可怕？有一种骂人的情况，是会坐牢的 我不同意你说的话，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2019 年 8 月的一个下午，我在派出所一直待到天黑，晚饭都来不及吃，就为了说服民警公平公正处理我的当事人——一个因涉嫌「寻衅滋事」被行政拘留的年轻人。 年轻人在朋友圈泄愤，骂「XX 就是个垃圾」，被人举报。 本来是件小事，但因为骂的人是个警察，身份特殊，很快派出所民警就找上门了，「他这是侮辱人民警察，涉嫌寻衅滋事，」当即给他上了手铐。 当事人告诉我，他手机被盗去派出所报案时，这个警察得知他是研究生后，竟然让他给介绍女朋友，还提出要求，「要那种漂亮、身材好的女研究生，一定要研究生。」 这句话令他不舒服。回去他就在朋友圈发了那么一句。 我在派出所摆事实讲道理：首先年轻人骂「XX 是垃圾」当然不对，但是否涉嫌寻衅滋事还有待商榷，因为我的当事人并没有公然破坏公共秩序。 至于民警提到的《刑法》第 203 条规定，「追逐、拦截、辱骂他人，情节恶劣的。」说到辱骂他人，年轻人的发的那句话其实最多是口角之争，对其进行警告、教育即可。 「寻衅滋事」的最高法定刑是 5 年。这个罪名有点特殊，主要是界定模糊宽泛，一不留神就会成为莫名其妙的「口袋罪」。 所谓「口袋罪」，其实是个形象的比喻。「寻衅滋事」这条罪名就像一个口袋，能装下「所有」行为，很少一部分执法人员，遇上那种模棱两可，找不到具体法条的案件，可能会为了方便，就以「寻衅滋事」定处。这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法律的权威，也会让民众没有安全感。 对于那位被骂的警察，我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，在上班期间以警察的身份向报案人提出过分的要求，确实会引起人的反感。年轻人是在批评他这种行为，只是表达方式过于粗暴。相比之下，那位警察损害国家公职人员形象的行为更应该严肃处理。在别人指出他的不当言论后，非但没有自省，反而利用公权力挟私报复，这样的行径更为恶劣，已经不是个人私德的问题了。 说到公职人员被辱骂，我同样不主张粗暴抓人。这些年我一直苦口婆心地和有关部门讲，要严格按照法律程序走，哪怕是部长被辱骂了，如果他问我该怎么处理，我也会建议他用诉讼解决问题。 试想一下，一名高官在遭人辱骂后，如果选择用法律来维护自身权益，将手中极为便利的权力关进笼子，对法律的尊重和践行效果不言而喻。 最终，我的当事人被派出所教育一番后，从拘留所走了出来。 我很担心寻衅滋事罪的口子会越开越大，当晚便通过一位老师约了几个在派出所管事的熟人一起喝茶。 聊天的过程中，我恳切地和他们商量，大家都是法律工作者，一定不要让法律沦落到被诟病的地步。执法过程中一定要找准法条，找不到就不要轻易抓人。一线的工作人员很辛苦，但民众因为丧失安全感产生的误解很难消除。 但就在这个时候，我抽空看了一下手机，好几位朋友给我发来截图，是我一篇发布的稿子下面的评论。我自己也去留言区看了一下，大部分言论都涉及到了人身攻击。有人急着人肉我的住址。 有朋友担心我的安危，甚至建议我报警抓人。 我自问没有做过亏心事，稿子里讲述的也是我的真实经历，但网友的那些话却杀气腾腾。在一整天的忙碌过后看到这样的结果，当时我真的感觉很讽刺也很悲凉，好像我一个人拼了命往前冲，明明是想为更多人争取权益，却发现自己的背后空无一人，直冒凉风。 有个朋友看到了，意味深长地对我说，「你不采取什么措施吗？你学法律的，那不方便多了。」但我知道，委屈归委屈，我现在在做的事比让他们闭嘴更重要。 「举报是最粗暴的方式，我不想教训谁，我得往前多走几步，为他们，也为自己。」 那天到家已经半夜，我继续伏案帮老师写慎用「寻衅滋事」定罪的论文。 辱骂我的人依然没有停止，我来不及愤怒也来不及伤心，只是在评论区写下了一段话，「希望你们一直保有说话的权利，也希望你们珍惜能自在说话的机会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