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杀死了那少年:失败的教育会带来怎样的悲剧? 真实案件手记:一个律师的暗黑记事簿 查看详情 当律师那么多年,我接触过十几起青少年犯罪案件,百分之八十都是因为家庭和校园教育的失败。 我和他们沟通时没有障碍,相反的是,他们很有表达欲。从言语里,我能感受他们共同的特征——缺少陪伴,需要倾诉。 只是今天我要讲的这个少年,有点特殊,他在后期拒绝沟通,甚至到了极端的地步。 明明形势对辩护相当有利,但他却在审判时大喊——「枪毙我都行,不能说我有病。」 2014 年 7 月,消息传开了,环城路旁发生一起命案,一个 9 岁小孩的头被生生砸进泥地里。尸体被运走后,一些胆大的人特意跑去现场,查看地上留下的浅坑。 有传言说,凶手是精神病患者,但他自己不承认,一直喊着没病,应该是家里有背景,打通了关系,还请了一个强大的律师团队,能够逃脱法律的制裁。 我就是传说中的「强大律师团」里的一员,有且只有我一人,离 30 岁还差好几年,没有什么过人的履历,打杂的时候居多。再往前两年,我还经常苦于没有案源,通常是只要委托人能看得上我,就敢签合同。 我没有任何背景,就连会见当事人都得老老实实地排队,等了近两个小时才见到当事人——「精神病患者」伍胜辉。刚和他见面,才问了一个问题,他就瞧不上我了。 我问伍胜辉能不能正常交流。他开始苦笑,一脸轻蔑,让我没有别的事就走人吧。 很明显,他最讨厌别人说他精神有问题。他的精神鉴定报告——限制刑事责任能力,患有精神分裂症,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。 因为这项鉴定,他可以减轻处罚,这是很多犯罪嫌疑人求之不得的结果。 但伍胜辉不以为然,「我没有精神病,这句话我说了八百遍。人人都说,『好好好,你没病,先把药吃了。』没有一个人肯认真地听我说话,我是真没病。」 伍胜辉长得很清秀,外表看起来干净整洁,除了有严重的黑眼圈,剃了头的他看着像寺庙里的一个小沙弥。 被关进看守所前,他在精神病院被关了 178 天。他说自己的入院是遭人陷害,在里头的日子,没有治愈,只有煎熬。 为了表明自己没有精神病,伍胜辉宁愿死。作为辩护律师,我只能先与他周旋,探探底。 我告诉伍胜辉,自己愿意相信他不是精神病,而且还会把他的诉求传递出去。 听了我的话,伍胜辉双手的手指缩在一起,试图从手铐里挣脱出来,他含着泪,不停地磨牙、摇头。 他承认自己杀了人,「我做了恶事,该死,马上枪毙我都没事。他们硬说我有精神分裂症,减轻对我的处罚,我不认同。我杀了一个小孩,被重判是应该的。」 在伍胜辉的观念里,杀人和自己是否患有精神病,是两件事。给他定罪很重要,证明自己没得病,同样重要。「不能把二者搅和在一起,不伦不类的。」 说实话,我真有点相信他。有些罪犯视别人的命如草芥,自己却贪生怕死。伍胜辉还不到 20 岁,就算对他的判决不考虑精神鉴定,只要不是死刑,40 岁左右能出去,还有过好人生的希望。 他在我面前思维缜密,言词清楚,并不稀罕这根救命稻草。 我告诉伍胜辉,法律是最惜命的,一个人哪怕下一秒就要死了,这一秒谁也不能剥夺他的生命,否则就是谋杀,包括未经审判的犯罪嫌疑人,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。当然,作为律师,这份鉴定报告对我的辩护有利,也仅此而已。 伍胜辉说他被送进精神病院,都因为碰到了一个「不知进取、官本位思想严重的校长。」 伍胜辉平时喜欢科学和哲学,他告诉我「词与物的关系,实质上表达的是思想与外部世界的关系」,他用这么简单的哲学问题和校长沟通,校长骂他神经病,说早就看不惯他了,迟早要收拾他。 伍胜辉与校长的恩怨不是一两天的事了,「我明知道校长在学校一手遮天,但我不怕,我要站在鸡蛋这一边和高墙作对。」他认为挑战权威是自己个性的体现。 而校长却与伍胜辉的主张相反。校长在台上让学生们努力学好技术,不要张扬个性,「你们又不是北大的,这里没有『兼容并包』,只有『技术全包。』」 伍胜辉第一个不服气,跳出来说,「你不仅是看轻我们,还是埋汰北大。」 「那请这位同学赶紧去北大,我帮你打电话问了,那里还缺个扫厕所的。」校长说完自个儿笑了,很多师生都跟着嘲笑伍胜辉。 伍胜辉爱看书,成绩却不好,一直向往西南联大那样的学术氛围。 他的小学老师是一位老先生,年轻时毕业于重点大学,却被分配到小地方教小学。早年一直酗酒,觉得自己怀才不遇,日子过得浑浑噩噩,临到退休,忽然醒悟,想认认真真带一届学生出来,正是伍胜辉那届。 老先生鼓励伍胜辉看书,给他列书单。只是上初中开始,再没有负责任的老师去引导他,伍胜辉越来越偏科。两次留级,混到 17 岁,连一个最差的普高都没考上。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被发配到这所职中来的,喜欢与老师争辩。不到半年就被校长视为异类。 他还特别能闹事,经常为了「维护学生的权益而奔走呼号。」 学校食堂三个月内两次涨价,口味却没有提升,学生怨声载道,他联合另外几个刺头组织了一场「声势浩大的罢餐运动」,持续了三天,效果显著。 学校妥协了,承诺暂时不涨价,不过要处理组织者,而且只处理伍胜辉一个人,通报留校察看。没有学生对伍胜辉被处分表达不满,只要食堂不涨价,其他事就和他们无关了。 伍胜辉说人血馒头的事,他不是不知道,但现在不同以往,是个清明社会,不能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。 他跑去和校长理论,谈了一些关于「权益与权利」的看法。校长说他脑子坏了,将他轰了出去,然后召开会议,让老师们注意伍胜辉的精神状态,一有情况马上汇报学校,有必要时,开除他。 伍胜辉说校长冠冕堂皇,其实是挟私报复,因为校长觉得自己欺负过他的侄子。 校长的侄子叫辰辰,是一位听障儿童,因为在老家没法上学,被父母带来投奔当校长的叔叔。校长有自己的房子,把辰辰一家安排住在学校的教职工宿舍。 辰辰常在学校转悠,有些好事者见了,总是过去欺负他,当他的面做一些怪异的动作。 校长知道有这样的事,一直想逮住一个,杀一儆百。伍胜辉撞到了枪口上。 有一次,伍胜辉遇到辰辰,就向他抱怨,「你叔叔冥顽不灵,虚伪做作,不配为人师表,他才是真的又聋又哑,你不过是替他在受罪,你们要换过来了。」 伍胜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只顾着一吐为快,丝毫没有察觉到校长早就站在了身后。 校长朝他的脑袋打了一拳,说教出这样的学生太过心寒,没有长幼尊卑,简直畜生不如,这完全是对听障儿童赤裸裸的歧视和羞辱。 伍胜辉却认为校长是在故意找茬,「我不过是把他当知心朋友,将心里话说给他听。」 「一个听障儿童能听什么?你还不是歧视!」校长揪住伍胜辉的耳朵大喊。 伍胜辉也被惹怒了,说校长有耳朵却只是摆设,「难怪好好的一所职高,都快经营不下去了。」 本来这所职高在当地的招生挺火热的,但这位校长来了以后,学校的管理变得很混乱,学生成绩一届不如一届。 校长一把按住伍胜辉,逼着他向辰辰鞠躬道歉,「我没见过这么虚伪的人,明明恨不得我下跪求饶,却把自己的侄子拉出来做挡箭牌。」 辰辰在一旁看着乐不可支。他后来跟自己老师说,有个哥哥在演戏,把他当成了王子,他喜欢这个哥哥。 被校长枪打出头鸟,心怀不满的伍胜辉撕掉了留校察看处分的公告,拿着它去了校长办公室。 他想,自己已经被校长针对,下一步就是开除了,反正躲不过去,不如正面交锋。 校长这次不管伍胜辉说什么都充耳不闻,只冒出一句话,「我跟一个神经病有什么好说的?」 被校长再三羞辱的伍胜辉,端起窗台上的盆栽从五楼丢了下去。听到瓦罐碎裂的声音,他觉得还蛮刺激的。但也知道自己过头了,「这个事情我确实鲁莽,好在没有砸到人。」 校长马上召开全校师生大会,讲了一通校内安全。随后决定,开除伍胜辉。 为了照顾颜面,校长说伍胜辉是自动退学,他补充说,「职业学校一般不开除人,除非学生会闹出人命,实在不能留了。」 伍胜辉不肯搬寝室,「我没有自愿退学,是被迫的,我只是打碎了一盆花。」 校长不和他理论,直接叫来了伍胜辉的父母,说与学校心理辅导老师沟通,他们认定伍胜辉患有严重的精神病,「如果不抓紧治疗,这人就毁了,别想娶妻生子。」 其实,校长根本不是什么心理学专家,那位心理辅导老师,是教数学的。 伍胜辉父母是老实人,说以前确实察觉他跟别的小孩不同,爱钻研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,小小年纪说话的语气就像个大人。 听校长说孩子有精神病,他们深信不疑,甚至还追溯到上一辈——伍胜辉的外公到了中年就有点神志不清,可能是隔代遗传。 「这就对了。」校长说他已经帮忙联系好了带有福利性质的精神病院,不收钱,只要家属同意,可以马上入院治疗,直到康复为止,「我们全校师生支持他再回来。」 伍胜辉被七八人按在地上,医生束缚了他的双手。他撕心裂肺地喊,「我没病。」 在车上,伍胜辉看到母亲向校长挥手说:「麻烦您了。」 伍胜辉说,校长笑里藏刀,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,自己恨不得立即下车砸烂他的头。 精神病院故意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带走自己,这令伍胜辉耿耿于怀:「我心想,就是校长一手策划的。他阴狠毒辣,要败坏我名声,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付出代价。」 刚进医院,伍胜辉接受了好多检查,甚至包括核磁共振。他被推进仪器当中,脑子里想的是欢乐的场景,他想让自己的大脑尽量表现得阳光一点。 伍胜辉不知道医生看没看到自己的大脑很阳光,他的检查结果倒是不错,除了脾脏有些肿大,其他一切正常。 伍胜辉以为没事了,结果等待他的却是一套病号服和精神病院的四人间病房。医生在学校抓他时上的手铐,也没有松开。 说到这里,伍胜辉竟笑了,他问我,「律师,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?不过要真实,想你所想。」 我点头答应,毫不犹疑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。 「你是否感到紧张? 有没有想到死亡? 有没有吃太多? 有没有过想打人的冲动? 有没有经常梦到一些不可告人的事?」 我的答案全是肯定的。 我确实「有时冒虚汗,面对被冤枉几乎歇斯底里,晚上很多时候都不会觉得累。无缘无故会想一些不可描述的事。」 伍胜辉拍了拍桌子,手铐叮叮响,似笑非笑地看着我,「住院吃药,争取早日出去。」 伍胜辉当时在精神病院里也做出了和我一样的回答。「我怒火攻心,双手被铐,被当成傻子一样玩弄!」他向医生扑了过去,反而被保安踢了两脚。 伍胜辉知道,自己被校长陷害了。但他当时一点也不怵,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更残酷的地方继续战斗。 伍胜辉算过,自己被关了 178 天。从第 8 天开始绝望,30 天后觉得死亡是一种解脱;过完 100 天,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死了,「一具行尸走肉,还要按时吃药。」 他身心俱疲,被迫变成其中的一员,只是偶尔蹦跶一下,聊以自慰。 伍胜辉是那段时间里,戴手铐戴得最久的一个人。刚进来的病人都戴手铐,有些还要用宽绳子绑住,注射镇定剂。不过只要稍微好转,就能松开这些枷锁。 伍胜辉最不安分,还得其他精神病患者过来劝他。医生喂他吃药,他把药吐人家脸上,「你吃一个试试,是药三分毒不知道?」 不知道是他的心理作用,还是药的副作品很明显,只要吃了药,他便上吐下泻,头昏脑涨。 他受了不少折磨,一路消瘦了下去,医生说是正常现象,他身体很正常。 伍胜辉总是跑去跟医生说,「你们为什么不肯承认我心理也正常?」 为了表现自己是被误解的,只要见到医生,他就说自己知晓天文地理,研究过科学家托勒密。医生跟校长不一样,无论他说什么,都是赞同,可劲夸他。 伍胜辉更觉得失望。 精神病院在郊区,环境优雅,路旁全是树,房子后面有很大一片菜园,春天能听见鸟叫声。如果病人的精神状态尚可,可以在院子里散散心。 伍胜辉很少获得外出许可,因为他经常说:「给我一个支点,就能翘起整个地球。」医生怕他蛊惑其他病人,帮他翻墙逃跑。 他整日喋喋不休地和人讲道理,连同屋的病友都受不了了,跟医生说要去过道里睡。 活动室里有一台电视,病人们常坐在前面,或流口水,或哈哈大笑,有的现学现卖,有的即兴表演。伍胜辉被关在房间里,怎么也想不通,「他们都是瞎闹腾,只有我看得懂电视,反而被关了起来。」 伍胜辉意识到这样过日子不行,那些精神病人闹哄哄的,神经兮兮的,至少没有孤独感。他一个好奇心很重的少年,却被限制得连电视都看不了,非常悲哀。 他不再表现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,细细观察其他病人,发现他们其实很好相处,还会有点羡慕他们。 他们乐于被安排,每天在医生的督促下刷牙洗脸,一天吃三次药,有人准时过来喊吃饭。只要不折腾,除了不自由,在里面的日子还是好过的。 伍胜辉试着稍微放开自己,保持安全距离,尝试和他们相处,确实感受好多了。 以前他觉得幼稚的游戏,现在他也觉得很有意思。有一个病人会讲相声,他给人家捧哏,其他病人听得入迷,伍胜辉觉得,「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德云社跟着老郭侃大山。」 他和人下象棋,也不按规矩走,哪里有空位走哪里,自己也乐在其中。医生过来喊他吃药,他也卷着舌头说,「我要先吞下这一粒,再吃那一粒。」 伍胜辉的父母来过一次,原本嘻嘻哈哈的他,突然抱头痛哭,哀求父母:「让我回家。」 医生建议继续治疗,因为伍胜辉的情绪波动很大,不规律服药会很难控制。他爸妈没什么主见,从来都觉得老师和医生说的话自然不会错。 尤其是,父母看到了「显著」的效果:他没有以前吊儿郎当了,油腻的长发剪成了寸头,青春痘也好了不少,整张脸看着干净了。 他们放心走了。医生叮嘱他们,以后尽量少过来,以免病人情绪波动,影响康复。 看着窗外的父母满意地离开,伍胜辉在房间大声吼叫,拿头撞墙,「你们不得好死啊。」 他又被戴上了手铐。 伍胜辉情绪波动很大,源于他矛盾的内心。 不闹腾的时候,他在精神病院很受欢迎。他懂得一些天体运行规律,经常编科幻故事给病人听,「那里的人对上天入地,星球移动很感兴趣。」 他因此还有了一个外号——古怪科技学家。这个名字他听着悦耳,虽然这里是精神病院,但至少大家认可自己的价值。 伍胜辉家里条件不好,从小就没什么自信,他会跑去镇上的图书馆看书。图书馆里没有的书,他就带着包子馒头,蹲在书店的地上蹭书看。 老先生带的最后一届学生,是那所小学有史以来最出息的一届,不少人读上了重点初中、重点高中,甚至出了一个考上浙大。伍胜辉一直觉得,自己当年比他更优秀,却来到了职高。 伍胜辉在精神病院里获得的肯定,比在职高里多了太多。 病院也有未成年人,有些人以为自己是动物,模仿蛇爬行,学骆驼走路。伍胜辉提议,不能只是按照病情成度给病人分类,也应该考虑年龄。 医生觉得他的意见很中肯,拿着本子记录。伍胜辉还说,可以把他分到未成年那一组,自己当大家的校长,「我善于发现他们的个性特点,一定会因材施教,好好培养他们。」 夜深人静时,想到那些小孩,他突然意识到,自己已经融入精神病院的环境了。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精神萎靡,眼神空洞,越发消瘦。走路和别人一样有气无力,双手不自觉地摇晃。自己甚至向医院提意见,「这个问题得改善,事关我们病人的切身利益。」 刚进来时,他甚至不愿称其他人为病友。 伍胜辉觉得自己被环境俘虏了,如同温水煮青蛙一样,「原来最可怕的不是格格不入,而是融为一体。」 到了 122 天的时候,伍胜辉说明显能感觉自己精神错乱了。有时医生不教他怎么做,他便行动迟缓,拿捏不定。从前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少年,如今却学会了跟医生撒娇。 以前强烈的求知欲也在慢慢消减,原始的兽欲却毫无顾忌地钻了出来。他说,「感觉自己身上某种激素一直在增加,然后肆意蔓延。」他的情绪不受控,「尤其是有女人出现时。」 我才知道,他所说的某种激素是什么。那是精神病院的常态,只要窗外有女人走过,只要不是太老,不论漂亮与否,都会引起轰动,总有病人会在楼里胡乱叫嚷。 伍胜辉心里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夸张,可他就要吹口哨,跟着呐喊,想把衣服脱了,撕成好几块。等热闹散去,他颓了,一切索然无味。他问自己,是不是变成了魔鬼。 不仅如此,他还发现自己变得嗜血成性,「见到有人流血比梦里和女人做爱还兴奋。」 他有一个室友,不小心磕破了头。他刚听到「砰」的一声,连忙过去搀扶。走近看到地上有一摊血迹,他杵在那里心跳加速,用食指和大拇指在里头和了一下,捻了捻,「黏糊,舒服,兴奋。」 他经常梦到校长的头突然就烂成一个大窟窿,血水向自己涌来。他笑醒了,醒来发现双脚在抽搐。被吵到的病友问他,是不是捡到金银财宝了。他说自己做了个噩梦。 病友哈哈大笑,说他疯了。噩梦哪里可能会笑醒。 他也笑,病友的逻辑是对的,自己真疯了。笑过之后,伍胜辉好一阵难过,「我在最好的年纪,被关到这么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,就因为得罪了校长。」 为了保持一种「痛感」,他总在自己笑得最开心的时候,刻意表出现癫狂的状态。他怕染上一些精神病人的习气,在这里显得合群了,到外面就会是个异类。 他要用发狂来逼迫自己保持清醒,和这个地方保持距离。恰巧此时,医生说他可以出院了。 在精神病院的第 177 天,伍胜辉和往常一样赖床,工作人员没有喊到第三遍,都不起来。 直到工作人员说出那句,「医生说你表现可好了,明天就让家属过来接你。」伍胜辉从床上一跃而起,「尽管苦心争取的清白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,我依旧很在乎这个结果。我和里面的人不一样。」 他内心不承认自己「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」,不过他没有去和医生争辩。 他说在一个地方待久了,哪怕那里是极端的环境,都会有一种别离的情绪。病友们目送他走的时候哭了,伍胜辉说:「其实没有一天到晚完全癫狂的病人,他们都挺正常。」 一位大哥跟他说,「你要一路保重,一路平安。」大哥多年前是一家酒楼的老板,陪客人喝醉了酒,不小心开车撞死了妻子和孩子。还没进监狱,他就疯了。伍胜辉印象里,只有大哥好像从来没提过要出去,「这里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很唏嘘。」 他关心的两个小孩,送别时说自己是一艘船,没有发大水,所以搁浅走不动了。 伍胜辉停下了脚步,回想自己在学校被医生带走时,所有人都只是在看热闹。 当他走出那道门,他清楚地听到保安把门锁上的那一刻,才觉得自己真的出来了。 到了门外,他刚才不舍的情绪完全湮灭。转身对着精神病院的大门喊,「有病的是你们,是你们。」 他有一种幻觉,感觉里面住的是学校的老师和同学。喊完了,他回过头看着父母说:「你们不要再搞我了。」 出来接触其他人,他才知道,自己跟刑满释放的人一样,进去过,是最大的不清白。 伍胜辉被带去精神病院后,校长开了一个全校的精神辅导会议。他以关爱学生心理健康的名义,当着全校念广播,专门拿伍胜辉当例子。 别人看他的眼神始终带着戒备,和他保持距离,不敢靠近。他往前一步,他们后退两步,跟他刚到精神病院时,看待其他病人的心态一样。 伍胜辉一再解释自己没病,没有人信。他改口说已经治好了,依然没人信。「没有人注意到我改了说法,他们不在乎。」 「罪魁祸首是校长。」 他在精神病院无数次想过,出去了要找校长讨一个公道。 出来后他发现自己变得很懦弱,他想和校长求情,让自己重新上学。结果才到校门口,以前的那些同学都对他避之不及,敢过来打招呼的,几乎都是在调侃他。 他不敢再往前走一步,「正常人的眼神能杀人,而我总是恐慌,躲闪。以前我巧舌如簧,凡事要争个结果。现在说不出来一句话,我有很多恨,更多的还有怕。」 他不想进去了。以前他进校长办公室,总有一肚子理论,从房间出来后还觉得自己没有发挥好,想再进去。现在他脑海里只盘旋着三个字,「我没病」。 伍胜辉暂时放下了找校长的念头,他想先放过自己。他知道找校长只会自取其辱,不会得到理解。 伍胜辉说,他像被命运诅咒了一样,而他没有能力打破。 出院当天的下午,没敢走进学校的伍胜辉想起了一个自己一直想去看看的地方。 在被押往精神病院的路上,他注意到了路旁的坡地上有一家特殊教育学校。他一直以为,那里是培养特殊人才的地放。在自己被当成疯子后,他一直觉得那里应该是自己的避风港。 他想象着特殊教育学校里,应该像电影《X 战警》描述的那样,里面有个 X 教授,专门寻找自己这样看着像蠢材的天才。他会在那里被发掘出一套惊艳四座的技能,自己身上会有光芒闪烁。 特殊教育学校看着不大,不仔细辨认还以为是一座小院。学校背矮矮的栅栏围住,里面有各种花儿,爬山虎蹬上了围墙,无声之下,能听见鸟叫。距伍胜辉所在的精神病院相隔不到五公里。 到了那里,他才发现这不过是一所聋哑学校。一些小孩在里面走来走去,不会说话,听不见声音,经常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对人做各种动作。 在这座小县城,精神病院和特殊教育学校总是让人不敢靠近,很多人都说那里阴森恐怖,说里面关的小孩儿,肯定都关出病来了。 其实学校里除了偶尔有尖锐的嘶吼声,以及两个自闭症和唐氏综合征儿童偶尔会说几句话外,几乎没有声音,没有铃声,老师也很少说话。 本来这所特殊教育学校以接收听障儿童为主,但小地方没有为其他身体有缺陷的儿童开设专门的学校,去外地又负担不起,在家长们的央求之下,只得暂时让他们在一块待着。 我看过学校的监控视频,伍胜辉曾门口坐了至少 1 小时,看上去他心情非常压抑。 他本来想看看这里是不是培养特殊人才的地方,能不能挖掘自己,「我想象力很丰富,在精神病院给人讲科幻故事。」他坐在门口,想起了自己被关进精神病院的事,想起了没人关注自己的学校。 这时候,孩子们发现了伍胜辉,隔着大门,他们比划着各种手势朝伍胜辉打招呼。伍胜辉有点害怕,扭头撒腿就跑。 辰辰大门后面,他认出了伍胜辉。在其他小孩的帮助下,辰辰爬到了外面,想追上去和他玩。 伍胜辉没有想到这里能遇见辰辰,他心里有一种阴魂不散的感觉,「我才从他叔叔那里走出来,没想到又遇见他。」他本能地缩肩,偏头往后退。 辰辰拍手大笑,向他三鞠躬。 伍胜辉往坡下面跑,他想躲开这一切,躲开这些把他拉回地狱里的人。辰辰可能什么也不知道,他只想追着这个大哥哥跑,他记得这个人陪他玩过游戏。 地上的泥巴使伍胜辉的鞋子越来越沉,他站住了,辰辰远远地看着他笑。 伍胜辉又想起了那个笑里藏刀的校长,走过去问辰辰为什么跟着自己,「是不是你那个死鬼叔叔派你来监视我的?」 辰辰点了点头,指了指伍胜辉,又捂住自己的耳朵摇头。伍胜辉此时已经丧失了理智,他朝着辰辰的耳朵喊,「你到底跟着我干嘛!」 辰辰被他的样子吓坏了,一个趔趄摔倒在石块上,磕掉一颗门牙。此时伍胜辉还有点怕,连忙撇清自己,「我都没动手,你就跟我碰瓷了,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?」 辰辰转过身来,捂住嘴巴,血从指缝渗出。伍胜辉又想到了自己在精神病院里经常做的那个梦。校长的脑袋烂了一个窟窿,血向自己涌来。 一见到血,伍胜辉便丧失了理智。他额头冒汗,跟在精神病院一样,想狂喊,撕衣服,蹦跳,「我要让他脑袋见血,跟梦里的窟窿一样,等醒来了我就会笑得很开心。」 他走过去一脚踢倒刚爬起来的辰辰,捡起地上的大石块,「第一下我没有用力,任由石头做自由落体运动。」很快,辰辰的头发湿了,看着黏糊糊的,是血。 「校长的报应终于来了。」伍胜辉边砸边笑。 他砸了四下,周围的小草全是血。过了好一会,看着血不再向四周蔓延,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杀人,而不是让校长好看。 伍胜辉没有逃,打了 110。警察赶来的时候,他正在驱赶辰辰头上的蚊子。 他只说了一句话:「我杀的。」 第一天开庭,我也被当成了精神病,他们说我也是个偏执狂。 前一晚,我没有看材料,跪着趴在地板上。我教过书,很喜欢小孩,对有缺陷的孩子更是心疼不已。所以我对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说,自己会长期关注这个群体的。 我一夜无眠,早上喝了杯咖啡,灌下去四瓶红牛,顶着黑眼圈上的庭。其实我早就到了法院附近,兜兜转转,捱到最后一个出场。我扫了一眼旁听席,那里坐了辰辰的老师和五个听障儿童。 公诉方在念到死者等案件情况时,辰辰的父母立刻就流下了眼泪,老师也哭了。 校长作为证人出庭,证明伍胜辉平时就有严重的暴力倾向。坐在庭上,校长翘着二郎腿,东看看西看看。从他的脸上,我看不见任何悲伤,只有道貌岸然的说教。 我的第一个目标,就是打掉他的嚣张气焰。 校长说自己教书育人,与伍胜辉没有个人恩怨。我申明,就算校长与被告有恩怨,也没有谁是该死的人。 校长颔首点头。 我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,说:「被告之所以杀人,是因为受害人作为听障人士,没法开口说话,他们有自己的语言,有与人交流的意愿,但我们不得不承认,我们对特殊人群的理解与关爱实在不够。何况,被告也是特殊人群……」 审判长问我是什么意思。我停顿了几秒钟:「被害人吓到了患有精神病的被告。被告有可能在遭受刺激的情况下,说出过激的话,做出过激的事。」 公诉人和我针锋相对,「你这是在歧视听障人士的手语,那只是一种特殊的语言。」 我非常认可这句话。教书之前,我也有点怕听障人士对自己比划手语,就是因为对他们不了解。 「但我要重申一点,被告患有精神分裂症,他遭遇过歧视。医生在病历上给出的建议是,『按时服药,免遭刺激』。」 监控显示,是特殊教育学校校方疏于管理,导致辰辰自己翻墙爬出,吓到了被告,并一路追赶被告。 说完这句话,我就后悔了。我不该伤到特殊教育学校老师们的心。 那位女老师站了起来,摸了摸身边孩子的头,满眼疼爱。 她面向我时,脸色铁青,「我们这样的学校本来就少,但还是尽量给孩子们一个场地,让他们慢慢变得不特殊,多不容易,你还要污蔑我们!再说辰辰那么小,他已经不在了,你怎么能说他刺激了这个杀人犯,他在下面向谁说苦楚?」 辰辰有儿童多动症,经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,唯一能让他静下来的只有画画。辰辰有绘画天赋,墙上贴了很多他模仿印象派画的蓝黄相间的水彩画。 他说以后要做一个画家,要去外面看很多的风景,然后带回来给小朋友们看,他几次问老师,「什么时候可以不要再被关在铁门里。」 辰辰死了以后,院子里依然没有声音,孩子们听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,他们比划着问老师,怎么辰辰没有来了。 审判长制止了她的说话,请她保持安静。我哽咽了,向她致敬,没有过多解释。 在法庭上,我说了很多不想说的话。唯独面对辰辰的父母,我紧闭嘴唇。 我忍住不哭,至今为止,我没有在这个场合落过泪,这里不是我哭的地方。 职高校长有一句口头禅,每说一句话都要带一句,「有病吧你」。我冒着被审判长警告的风险,问了他一个问题:「为什么好好的一所职高,在你手里快办不下去了?」 他果然拍着桌子骂我,「你他妈有病吧!怕你也是精神有问题的。」 我不在乎他怎么说,只想告诉他,「作为一个校长应该宽容一点,学生有个性不是多大的坏事,他有问题提出来,你没有回答的能力,那也得让他有提问的权利。」 伍胜辉一直坚持自己没有精神病,「我看守所的室友都羡慕我,说我患有精神分裂症。我没病,我不会因为自己杀人了就捡这个便宜。我只是太注重个性,太自以为是,我愿意接受处罚。」 八个月后,法院依法以故意杀人罪判处伍胜辉无期徒刑。 我让伍胜辉好好活着,他没有感谢我,「我要上诉,你不要说我有病啊!」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。 后来我又去过几次特殊教育学校,发现他们的大门上贴着一张红纸,上面写着一些爱心人士给小孩的捐赠,爬山虎绿油油的,学校的墙上还多了几个喇叭,午休时传来音乐,「我是一条小青龙,我有许多小秘密,就不告诉你。」 特殊教育学校,不再没有声音。 精神病院的窗户内,依然有一双双盯着外面看的眼睛。 后记: 至于伍胜辉「正常」或「不正常」,我觉得,不该我个人来评断。 很多人都陷到过和伍胜辉一样的处境里,似乎只有「合群」才能被当成正常人看待,「合群」才是安全的选择。 但他们没有想过,被迫「合群」的人越多,其实越没有选择。 做律师之前,我曾做过特教学校的老师。我也害怕过孩子们有点笨拙又夸张的手势。但相处一段时间后,我才知道,那是孩子们和外界交流再正常不过的方式。 有些人习惯把和自己不一样的事物排除在外,觉得这是在维护「正常」的秩序,但「正常」与否的标准,绝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。 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,当个人仅凭自身好恶规定「正常」,这本身,就是一种不正常。 伍胜辉说过的话里,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一句——「原来最可怕的不是格格不入,而是融为一体。」